他想将那卷赐婚圣旨拿到手上,在她面前摊开,让她看清,那金绢墨笔多么潇洒大气,可字字句句的背后,全都是她无知无觉、无忧无虑的七年韶光里,他慌乱无措的情窦初开、藏也藏不住的知慕少艾,以及每每揣着心事与她并肩随行时,他拙劣又不高明的试探。
他对自己的心意知道太多,对她的心意知道太少。
好几次鼓起勇气想同她坦白,可一对上她的视线,他便心生情怯,唯恐他和盘托出所有情意,却听她回一句“不愿、不喜”。
那他该怎么办呢?
儿时读词,有词人想要心上人明白他的相思,于是写下一句“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可慕相玄却想,能不能将她的心,换来作为我的心,我也想看看她的那颗心,里面有没有与我相似的情意。
隔间逼仄,二人呼吸相融,近在咫尺,几乎能感受到彼此身上微热的融暖。慕相玄侧着听力稍好的耳朵,努力分辨她的情绪。
理智仍在拉扯,心底的声音告诉他,京城距此千里,他改名换姓来到融州,从未将身份摆上过明面。
区区一家边境花楼,哪怕消息再灵通,也绝不可能洞悉天家朝堂所有秘辛。
清音应该还不知道他就是肃王。
遭遇亲近之人的欺瞒,她很是伤心,无论他如何胆怯情怯,也不该再继续拖延、隐瞒真相了。
“先前都是我不好,清音。”
慕相玄竭力平稳住胸膛的起伏,从喉咙里艰难挤出声音:“我不会再瞒你了,还有一事,我现在就同你坦白……”
“这道赐婚圣旨十分特殊,其实,”他紧张地咽了口水,“婚旨背后的人,是……”
越清音应得干脆:“我知道啊——”
慕相玄听见少女直截了当的声音——
“是你!”
我知道,是你!
短短几字,却如惊雷炸在耳边。
慕相玄被炸得浑身一颤,所有准备好的话语都在刹那间凝固住。
狭窄的隔间再次陷入僵硬的寂静。
反倒是隔间外传来些声响,似乎是乌维言醒了过来,正与小倌们说些什么。
越清音有心想要听听。
然而刚将脑袋贴近木门,身边人就倏然握住她的肩膀,力道之急,将她吓得一哆嗦。
慕相玄难以置信地提高声调:“你知道是我?”
越清音仿佛隔着黑暗都能瞧见他猝然睁大的眼睛,不免心下纳罕,这很难猜么?
圣上赐婚,她父亲远在融州。
而他作为她父亲的心腹副将,又恰好在京述职,那自然是要替她父亲谢恩、上下打点、跑腿备办双方议亲事宜的——可不就是实打实的婚旨背后的男人么!
“知道知道,猜出来了。”她惦记着乌维言的动静,拍开他的手,随意敷衍过去。
身边的少年安静得像只哑掉的鸡。
听不清木门外的动静,慕相玄兀自失神。
少年将军练达老成,让他一而再、再而三,接连三次判断失误的,今日这花楼还是头一个……它真有几分打探消息的本事么,连他隐瞒身份都知道……慕相玄恍惚着想,或许改日得查查这花楼。
不过在那之前……
他好久才鼓起勇气,以极不确定的气声唤她:“清音。”
“那你怎么想呢?”
“这桩婚事,你愿不愿意……”
身边人久久沉默着,他听不见她的声音,只是生出种微妙的直觉。
他伸手过去,猝不及防摸到她脸上冰凉凉的泪水。
少年的心也凉了半截。
——
而在片刻之前。
慕相玄发愣的同时,外头的乌维言刚醒酒,聒噪得像一百只鸭。
乌维言哭哭啼啼,任由小倌们给他套了件花里胡哨的外衫,再给他梳发妆脸。
瞧着任人摆布,可那胭脂刚抹上脸,立即就被泪水冲出两道沟壑来。
小倌们只得不断取来胭脂给他补,然后又眼睁睁瞧着他哭花妆容。
几个回合下来,补胭脂的黄衣小倌不乐意了。
他将胭脂盒子往妆台上一扣,叉腰就叫骂起来:“叫你上妆又不是叫你上台,哭哭哭,哭什么哭!待会儿狐仙娘娘还以为我来买。春,你卖春呢!”
乌维言被他的污言秽语骂得哭声稍弱,下一刻又爆发出更凄凉的哀嚎:“你懂什么,我要有后娘了,后娘啊——”
他哭得嘎嘎声:“都说亲娘打儿像拍灰,后娘打儿用铁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