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张过分好看也过分陌生的脸,在窥见皮囊之下的故旧魂魄之前,沈青池看他如看美人画,从未觉得惊艳。
连雨年走得又急又残忍,来时悄默,去也安静,都没来得及喊他一声。
沈青池勤学苦练十多年的文韬武略在他合眼的那一刻成了笑话,皇位、江山、臣民……他眼中的世界从此陷入晦暗,蒙上灰白与血色交织的阴影。
他再也看不到两人共同憧憬过的青山碧水、白雪红梅,还有朗照心上的那轮月色。
回忆像幽深的古井,沉进去便很难爬上来,沈青池神情微恍,直到一双白玉筷子夹着裹满辣椒的嫩肉片横过眼前,他才如梦初醒似的回过神来。
“陛下经常吃这种大辛大咸之物?”连雨年皱皱鼻子,被一桌子下了狠手的川菜呛得眼睛疼,“太医都不拦着的吗?”
“朕日日为大盛鞠躬尽瘁,若是在最简单的吃食上都不能尽兴尽意,那这天子当得有何意趣?”沈青池轻笑,将他夹的肉片送入口中,“先生不是也嗜辣?”
众所周知,辣味是一种痛觉,所以辣椒会辣两头。
连雨年看着桌上一道道辣椒比食材多的菜肴,头皮发麻:“是草民想多了,草民可能不擅吃辣,也……不嗜辣。”
沈青池忽然低低地笑出声,笑声中满是愉悦。
他一边笑,一边拿过杯子倒茶:“那朕替你涮涮,你再吃?”
连雨年撇嘴:“陛下就不能让人另做几道‘温和’些的菜?”
“好啊。”沈青池爽快点头,噙着笑意的眼熠熠发光,“想吃什么?以前你每餐必喝的药膳粥……”
他的话未说完便断在半截,连雨年也随之一怔,打在身上的阳光突然变得炽热,仿佛烧红的烙铁,穿皮凿骨地烫入心脏。
半晌,沈青池牵起唇角一笑,换了杯茶继续涮肉,放进连雨年碗中:“药膳粥,朕命人改良过了,去掉了药味,味道也比之前好一些。要不要尝尝?”
他没有回避过往的伤疤,尽管它血肉模糊得骇人,尽管直面它会痛彻肺腑。
连雨年盯着浮满红油的茶水片刻,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陛下若是不嫌麻烦,替我多涮一些鸡肉?”
“当然……不麻烦。”
不远处,择青拦下来送药膳粥的内侍,让他过会儿再过去。
小内侍一抬眼,看见金尊玉贵的陛下亲手为丹先生涮菜的场景,差点吓得三魂七魄飞了两魂六魄。
“安静些。”择青拍拍他的后背,将他险些离体的魂魄和尖叫一并拍了回去,“陛下与丹先生……算了,你们早点习惯吧。”
小内侍懵懵懂懂地点头:“知道了……老祖宗,您怎么这副表情?”
“……没什么。”择青揣手,“丹先生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对吧?”
“其实……”
“丹先生是个心胸宽广的人。”
“是。”
……
郑昭供出的核心成员名单,是这段时间他们获得的最有分量的情报。这些人在朝在野都没什么名气和身份,只是管着从前先太子名下的一些店铺,连起来却是一条完整的线——帮助郑昭养鬼的上下游产业链。
“他们会招吗?”
是夜,连雨年与沈青池一同梳理情报中缺失的板块,拿着名单问:“虽然陈大人有着鬼神辟易的审讯手段,但他们若是在被抓之前自尽……”
“放心,他们不会。”沈青池用笔在纸上圈圈点点,“先太子用人习惯因地制宜,因事制宜,能力为上,不强求下属绝对忠于自己,即使是妖蛊教的成员也不例外。”
“从郑昭就能看出来,虽然他心怀为主上报仇的想法,但在他心里,自己的性命高于报仇,更远远高于妖蛊教。只要能活着,他卖起妖蛊教来毫不手软,这名单上的三十人,不可能人人忠心不二,像郑昭那样的才是大多数。”
“说的也是。”连雨年折好名单,放进之前装着它的匣子里,转递给择青,“不过郑昭那样的人还是少点为好。为了杀你,他可是挖了先太子的坟啊。”
沈青池提笔蘸墨:“狠人养出的另一个狠人,朕倒是很欣赏他。可惜他满手鲜血,朕已经命人送去鸩酒,也允了他修缮先太子孤坟,让他葬在先太子身旁的请求。”
连雨年面色复杂:“他是真爱啊……”
也是真狠。
“枕……先生。”沈青池唤道,“你打算几时回丹桂乡?”
连雨年想了想:“后天,这两天我会多做一些凡人也能使用的符箓和工具,留给陛下防身。”
“需要朕派人协助先生吗?”
“不用。我都处理不了的事,带再多人也只是让他们送死罢了。”
沈青池轻叹:“好,先生务必当心,也……早些回来。比起线索,你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