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你一程?”
男人低沉柔和的嗓音犹在耳畔回旋,觋猛然睁眼,从一片幽深岑寂的水波里翻起身子,掀出一屏碎浪,打碎平静的水面,就像下了一场骤雨。
四下树林繁密,庞杂的枝叶如人仰首地向后弯折,宛若一朵巨大的、在盛放中枯死的花,展露出盛满腐水的蕊心——这座死水一潭的静湖。
岸上芦苇深深,仿佛囚笼。水底遍布枯藤,如同枷锁——共同困着一个不具人形的人。
“丹家……丹家……丹家。”
同样两个字,在猩红唇舌间辗转滚过三次,每次都是不同语调、不同含义,在这连风声都不闻半缕的地界里逶迤出阴森骇冷的回音,令人头皮发麻。
“你们竟然真的有此魄力……”
“你们竟然真的……成功了。”
澧,岷山之水。
岷山,神代人皇封禅之地。
自神代过去之后,人皇与巫相成为生僻的历史名词,岷山与澧水,世间也早已不见其地,不闻其名。饶是如此,世人取名时,仍会本能地避开这两个字,如同书生在科考时避讳那样。
只有丹家总是不同寻常,首位巫相以岷为名,末代传人以澧为名。
想让这段历史起源于丹家,亦终结于丹家一姓之地吗?真是狂妄。
水下庞大的阴影缓慢扫动一下,卷动暗潮万丈,涟漪无数。
“历史也不总由一家一姓书写。”庞然涛声里,有人慵懒一笑,“谁说时代变了,就不能变回去?”
……
时代变了,就不可能变回去。
本朝与神代,与巫觋活跃的那个时期差距太大,天赐的力量源泉枯竭后,改造自然的权柄渐渐落回了普通人手中。
终有一日,这个世界的人也会走上科技改变命运、从封建集权社会走向信息爆炸时代的道路。
连雨年有种预感,自己和那位觋很可能是这方天地最后两个拥有特殊力量的人。他们很强大,但这种无根之水般的强大只会被历史的车轮碾碎,关于这一点,连雨年从未怀疑过。
当然,战略上可以藐视敌人,但战术上还是要重视敌人。
虽然对觋放了勿谓言之不预也的狠话,连雨年对他却仍然十分警惕,并把这份警惕延续到了沈青池身上。
他提醒这位陛下,妖蛊教那情报机构的外壳可以留下沿用,但作为核心的残忍巫术绝不能留。工具本身没有对错,但有些工具的产生本就被灌注了过量恶意,除了制造祸乱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用途,它们的结局只能是毁灭。
沈青池很难说自己到底有没有生出过借妖蛊教邪术为己用的心思,但既然连雨年对此事定了性,他便不会再做其他选择。
和沈青池商量好接下来的行动后,连雨年回到关押古家班众鬼的地方,随手捏出一只雷劫火盆,让他们一个个跨过去,用天雷与天火的至圣至阳之力烧净附着在他们身上的老字号卤料……不是,是荒秽。
这九十九只鬼魂绝大部分都不是因执念深重而滞留人间,跨火盆之前,连雨年询问过他们的打算,想留下的就用术式让他们继续留下,不想留的就送他们入轮回。
一番忙活下来,院子里空了大半,只剩包括班主在内的九只鬼,一人佩戴一张丹家出品的“束魂”金符,魂体凝实,白天也能自由行动,彻底与活人无异。
九鬼真心实意地跪下给连雨年磕了几个头,因着身份特殊,也没有离开,而是选择为沈青池办事,被编入了暗卫。
忙忙碌碌半日,转眼就到了午后,连雨年的肚子刚响第一声,沈青池便差人来喊他吃饭。
东宫事毕,两人已经回宫,午饭照旧摆在安和殿,只是从殿内挪到了殿外,就在望月台旁的水池边。
水边多蚊虫,好在皇宫有自己的驱蚊妙招,没有让那些恼人的小东西打扰他们的食欲。
沈青池命众人退下,连择青也被遣到十米之外,雕花圆桌前只剩他与连雨年二人。
换上月白常服的天子一身书卷气,看上去异常温和可亲。假如忽略他半刻钟前刚下一道命人抓拿郑昭后续供出的妖蛊教成员、生死不论的圣旨,单看外表,他更像是个文秀清雅的儒士。
“朕已摒退左右,先生不必拘束。”沈青池温柔道,“坐吧,坐到我身边来。”
自然改换的称呼,对应着悄然泄露的情意。脉脉温情借着秋风荡开,卷过连雨年的鬓角衣摆,仿佛将他拢入怀抱。
一瞬间,连雨年好似回到了数年前,对面坐着的人不是执掌天下的帝王,而是不通情爱,却仍对他纵容宠溺的九殿下。
竹马成双,少年知交,如此纯粹。
沈青池的感情到底是从何时变了调?
往日无所不在的窥视感消失了大半,只剩择青那道不敢完全投注过来的目光,连雨年心念松弛,不行礼也不叫人,径直在沈青池右手边坐下……和从前一样。
沈青池眼底笑意更深,拿起筷子给他夹菜,侧头看他。
从这个角度,他正好能看到连雨年低垂的卷翘的睫尾,竹枝间漏下的日光勾勒他玉山般的鼻影,斜斜连着轮廓,衬得避光的下半张脸唇薄色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