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于是向晚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既是在问谢瑶卿,又是在为楼兰的使臣们解释。
&esp;&esp;“陛下,臣侍心中早有疑问,为什么慧贵君会与一个乐奴势同水火,还要处处针对,甚至不惜牵扯皇女下水,也要毒杀陛下的生父呢?”
&esp;&esp;后宫之中虽然只由宦官服侍,可这些世家的贵子在入宫前身边总有几个得力的奴仆,这些奴仆大多眉目清秀,身段可人,为的便是送进宫来充作皇帝低位的侍君,好为自家儿郎分忧固宠,巩固自家在后宫中的地位。日后若是有了孩子,也可以抱到自家儿子膝下抚养。
&esp;&esp;慧贵君如果真的是善良柔弱的楼兰皇子,谢瑶卿的生父如果真的是他带来的陪嫁乐奴,慧贵君不会不知道留一个出身低贱却美貌的侍君在身边的好处,也不会没来由的针对磋磨一个乐奴,还大张旗鼓,恨不得天下人人皆知的毒死他。
&esp;&esp;除非,慧贵君不仅是李代桃僵的叛臣庶子,还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留了真正的楼兰皇子一命,并关在自己身边充作乐奴日日折磨,也许他带玉琴进宫,为的便是借皇帝的手,把他变作宫侍。
&esp;&esp;可皇帝不仅没有如他所愿,反倒看中玉琴貌美,选他做了侍君。
&esp;&esp;向晚条析缕清的分析着,“所以他才处处针对,苛待陛下的生父,还不惜代价的杀死陛下的生父,因为只要陛下生父活着一日,他的身份就一日被拆穿的可能,尤其是在他生下陛下,陛下逐渐长大成人时,慧贵君也就越来越容不得陛下了。”
&esp;&esp;“其实仔细想来,慧贵君当时也许连陛下都想杀死的,否则陛下贵为皇女,如何能险些冻毙在雪夜中呢?”
&esp;&esp;谢瑶卿再被欺辱,也是皇女、宠君身边的奴才凌辱她,皇女无故于雪夜冻死,周围的太监们难道都不要命了不成,轮得到自己这个向府冒牌公子去救?
&esp;&esp;谢瑶卿握着向晚的手缓缓收紧,直到向晚有些吃不住痛,发出一声微弱的轻吟,她方才如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松开了向晚的手指,她发了好长的时间的愣,将那个早已模糊不清的影子从记忆里翻找出来。
&esp;&esp;她的生父是一个极漂亮的人,漂亮到她时至今日,仍然能够回忆起他满头如瀑如绸缎的乌黑绢发,仍旧能够回忆起他那双如春泓如秋水的眼睛,可他也是极懦弱的人,懦弱到谢瑶卿如今想起他,竟只能记起他日夜以泪洗面,等待先帝宠幸的样子。
&esp;&esp;他虽生下谢瑶卿,却无法庇护他,他甚至连自己也庇护不了,他只能一边把谢瑶卿搂在怀里,一边用自己单薄的身躯,去为谢瑶卿抵挡那些鞭笞与辱骂,然后泪眼婆娑的,指望先帝为他主持公道。
&esp;&esp;先帝本就是个糊涂鬼,一个只会指望她的男人,岂不更糊涂。
&esp;&esp;谢瑶卿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似是感慨,又似不解,“可是父亲他为什么不将此事告知先帝呢?”
&esp;&esp;先帝再糊涂,也是一国之主,为后宫里的男人,为一个被欺辱了楼兰皇子伸张正义的本事还是有的。
&esp;&esp;谢瑶卿甚至隐隐有些埋怨起父亲来,为什么要那么懦弱呢?为什么要任人欺凌呢?正义永远不是等来的,永远是靠自己挣来的啊!
&esp;&esp;向晚却轻柔的覆住她紧握的手掌,温声小意道:“陛下不要怪罪您的父亲,他本是千金之躯,遭了那么大的变故,母亲皇姐也生死不明,又被慧贵君百般磋磨,便是有再高的心气,再强韧的内心,也要一点点的被磋磨没了,慧贵君为了不露出马脚,必然是对他百般威胁,他心中既有冤屈,总得先想办法保全自己的性命。”
&esp;&esp;“何况他还有了陛下您,有了您,他也不忍舍下您,同慧贵君玉石俱焚了。”
&esp;&esp;末了,向晚牵着谢瑶卿的手,轻轻扶上自己微微拢起的小腹,他月份渐长,谢瑶卿此时,已经能感受到藏在他血肉之下,另一个生命的悦动了。
&esp;&esp;谢瑶卿原本冷厉的神情仿佛收到那个小东西的感召一般,竟难得的变得柔和起来。
&esp;&esp;不知道那个小东西在干什么,让向晚有些不适的蹙起了眉,只是他仍然笑着,冲谢瑶卿道:“您生父当日的心思,与臣侍此时的心思,与陛下此时的心思,定然别无二致。”
&esp;&esp;谢瑶卿露出一个不自觉的微笑,只是迟疑的问,“是吗?”
&esp;&esp;向晚继续道:“也许您的生父也将实情告诉了先帝,只是先帝碍于朝堂上的纷争,无从下手罢了。”
&esp;&esp;谢瑶卿思索着当日的朝局,慧贵君早知楼兰内乱,从一开始就没指望借楼兰的势,却在得宠后迅速的同中原世家搭上了线,借着自己身在后宫的便利,不仅打听先帝的心思,还甜言蜜语的吹些枕边风,甚至因为自己出身外族,后嗣不能入主东宫的缘故,他放弃了自己生育,反而专心抚养起出身世家大族的先凤君留下的三皇女谢琼卿。
&esp;&esp;谢瑶卿在心中猜测着,一开始,父亲在宫中无依无靠,慧贵君又用性命威胁,所以父亲不敢向先帝告发,后来有了自己,自己又慢慢长成,父亲既有了依靠,有不想让自己受辱,便将真相告知了先帝,可那是慧贵君气候已成,世家先帝早已经前朝后宫架空,想要发难也是有心无力。
&esp;&esp;而此事又被慧贵君知晓,为了不留后患,他杀了父亲,还想对自己下手。
&esp;&esp;现在想来,先帝把自己流放到西北边军时,恰是二十七个月后,父亲丧期满时,她当日只觉是先帝厌弃自己,又听了小人蛊惑,才把自己送到危险重重的西北战场上等死。
&esp;&esp;现在想来,也许那是一个无能的母皇对自己最后的庇佑,和下的最后一步险棋了。
&esp;&esp;不然又何以解释一年前上一任仪鸾卫指挥使冒死送来的那一封勤王的诏书?
&esp;&esp;向晚见谢瑶卿闭目沉思,久久不能自拔,便试探着唤了一声,“陛下?”
&esp;&esp;谢瑶卿回过神来,却盯着向晚的小腹,低声同他说,“咱们的孩子,若是个男孩,万万不能像父亲那样软弱,总要泼辣凌厉些,才不会叫人欺负了去。”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是像你些便好了,但也不能太像。”
&esp;&esp;当日蓄芳阁上向晚若是没有和鸨公对骂,从二楼一跃而下的勇气,她们二人也不会有这一段佳缘。
&esp;&esp;向晚的重点却在后半句,“为什么不能太像?”
&esp;&esp;谢瑶卿目光微微游移,有些底气不足,“太像的话大着肚子假死逃跑,实在有些不像话。”
&esp;&esp;向晚便立起眉眼来,将脸扭向一边,发出一声冷哼,反击道:“若咱们的孩子是个女孩,我也希望她像你些,但也不能太像。”
&esp;&esp;“不然生女肖母,学了你的薄情寡恩去,我可消受不起。”
&esp;&esp;谢瑶卿只是笑,由着他瘪着嘴嘟嘟囔囔,二人闹了这一会,谢瑶卿方才升起的那些怅惘才渐渐的烟消云散,她再看向厅中的正使时,眼中的冰雪也已经消融,余下的只是亲近。
&esp;&esp;她唤来内侍,“将使者们的座位移到朕身边来。”
&esp;&esp;她再次看向那位沧桑衰老的正使,这次叫出的却是她的汉姓,“拓跋使者,你既有楼兰王结为姐妹,兴许也是朕的的长辈。”她命内侍斟了满杯,而后举起酒樽,微笑着看向正使,“朕这一杯,既敬你扶持楼兰王重登王位的忠心,也敬你愿为长帝卿奔走的深情。”
&esp;&esp;汉姓拓跋的正使还沉浸在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的故事中,闻言惶恐的举起酒杯与谢瑶卿共饮,似是不习惯谢瑶卿的和颜悦色一般。
&esp;&esp;谢瑶卿便笑:“拓跋使者不必惶恐,慧贵君既不是你们楼兰的皇子,朕与楼兰王,大周与楼兰,便仍是亲如姐妹的一家人。”
&esp;&esp;为了让正使安心,也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谢瑶卿命令内侍道:“去看一看宫中还有没有朕父亲的画像,若是慧贵君曾命人烧了,那就去先帝留下的遗物里找一找。”
&esp;&esp;拓跋正使神色复杂的看着谢瑶卿,若是猜测属实,眼前这人便是楼兰王的侄女,大周与楼兰,便成了实打实的姻亲之国,于情于理,她都得赶快将这个消息告诉王上才是。
&esp;&esp;内侍手脚麻利,已经在先帝遗留的故纸堆里翻出了一张破损泛黄的画像。
&esp;&esp;笔迹虽已模糊,但拓跋正使在画卷展开的那一瞬间便涕泪横流,谢瑶卿看在眼中,只叹一起口气,心道,真相如何,想来无需多言了。
&esp;&esp;趁楼兰正使在不顾风度的嚎啕大哭,她冷眼看向席下冷汗流个不停的礼部尚书。
&esp;&esp;她刀子一样的眼风扫过去,年过半百的礼部尚书赵端当即汗液不擦了,几十年的老寒腿也在这一瞬间不治而愈了,她步伐矫健的上前跪倒,义愤填膺的怒骂道:“臣不知那元氏贱人竟是如此不忠不敬,蛇蝎心肠,陛下,容臣提议,不如将元氏刨棺鞭尸,以儆效尤!”
&esp;&esp;谢瑶卿只端着酒杯,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脸上只有一句话——前几日提议让朕追封元氏的,好像也是你吧?
&esp;&esp;赵端背后华贵的衣衫顷刻间又被浸湿了,她当机立断的认错道:“臣先时受了奸臣蒙蔽,竟被元氏生前的伪装骗了过去!那些人定是同反贼谢琼卿串联,臣愿意检举她们,望陛下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