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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白玉簪落狱门寒(第1页)

诏狱深处蚀骨的阴寒,如同无数跗骨之蛆,即使踏出那道隔绝生死的沉重铁门,也依旧顽固地盘踞在殷照临的四肢百骸,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天光初破,清冷的晨风扑面而来,非但未能驱散寒意,反而让他眼前骤然一黑,身形不受控制地微微一晃,下意识伸手扶住了冰冷粗糙的玄武岩狱碑才勉强站稳。方才在周崇那困兽般的嘶吼和怨毒目光前,他耗尽心志强撑着那份摄政亲王的凌厉威压与刻骨讥诮,仿佛病骨沉疴皆是虚妄。此刻脱离那充满敌意的牢笼,强弩之末的疲惫与虚弱便如潮水般汹涌反噬。喉间腥甜翻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腰腹旧伤针扎般的刺痛,指尖在袖中冰冷僵硬,残留着抵御阴寒与心神透支的痕迹。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不适,冰凉的空气却呛入肺腑,引一阵压抑的低咳。每一步踏在宫砖上,都带着久病初愈后的虚浮无力,袍袖下的指尖冰冷僵硬。

“王爷留步!”狱丞捧着黑漆托盘追出,盘中羊脂白玉簪流转温润光泽,簪头翠羽沉暗如淤血。

殷照临脚步未停,青衫掠过狱碑,声音凉薄:“沾了腌臜气的东西,留着徒增晦气。”

反手抽簪,动作带着凝滞的疲惫。白玉划过短弧——

“啪嚓!”

脆响炸裂宫墙根。簪子砸在碑角,寸寸崩断,翠羽蒙尘。几点碎玉溅落素青袍角,如冰冷泪痕。

“皇叔!”石狮旁,东方宸疾步上前。玄色骑装衬得少年身姿挺拔,那双极大极黑的眼眸瞬间锁住殷照临的脸——苍白如雪,唇色淡极,眉宇间浓重得化不开的倦意,眼睑下透着一抹疲惫青影。满地碎玉让他心头一紧,他看得分明,牢中那份锋芒,不过是耗尽心力的假象!

“一支簪子罢了,”殷照临缓缓转身,动作带着明显的迟滞。指尖想拂袖,却显力不从心。唇角牵起一丝极淡弧度,浸满深倦,声音虚浮飘忽:“也值得陛下…在此枯等?”那炽热得几乎要将他灼穿的关切,落在他被阴寒彻底浸透的身心里,只觉沉重得难以喘息。

“朕是来接你!”东方宸想也不想,滚烫的手掌本能地攥住他冰凉刺骨的手肘,力道急切霸道,不容挣脱,“这地方阴气入骨!立刻随朕回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强烈占有意味的触碰,让殷照临身体瞬间僵硬如铁,一股源自本能的排斥感汹涌而至,手腕下意识地就要往回抽。

心神微分之际!

殷照临眼神骤寒如冰潭炸裂!他猛地侧身!战斗的本能犹在,却在力催动腰力的瞬间,腰腹间那道深可见骨的旧伤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阴寒侵袭与过度强撑后的猛烈反噬!剧痛让他眼前黑金星乱冒,身形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动作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迟滞和微颤。但刻入骨髓的反应让他左手两指已如淬毒寒星般刺出,带着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狠厉,精准截向东方宸颈侧空档处袭来的致命威胁——

“嗤!”

一枚淬着幽蓝毒芒、快如流星的柳叶飞镖,被他苍白且因剧痛而剧烈颤抖的指尖险之又险地死死夹住!镖尾赤红穗子疯狂抖动,冰冷的锋刃距离少年帝王脆弱的咽喉,仅余丝般的距离!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留活口!给朕撕了他的嘴!”东方宸的厉喝带着惊魂未定和后怕的嘶哑,瞬间变调!数名玄甲卫如同黑色的怒涛狂涌而出,沉重的脚步声、甲胄摩擦声与金铁交鸣的锐响,瞬间将清晨的宁静撕得粉碎!

殷照临垂眸,凝视着指间那枚泛着不祥幽蓝光泽的毒镖。冰冷的反光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眼底,只余下一种深重的厌烦与耗尽心力的麻木疲惫。他唇角牵动,扯出一个毫无温度、近乎自嘲的冷笑,指尖凝聚起体内最后残存的一丝气力,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狠绝,狠狠一错——

“咔!”

一声细微却令人牙酸的断裂声。精钢锻造的坚韧镖身,应声而断!

断镖坠落尘埃,他抬脚,素锦的靴底带着一种仿佛耗尽生命般的沉重与缓慢,狠狠碾过那抹刺目的猩红穗子,将其彻底污入尘土。“周崇的狗…骨头,倒比他那烂泥扶墙的主子…硬气几分。”他抬眼望向东方宸,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砾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眉梢那抹强行挑起的、属于昔日统帅的锐利锋芒,在浓重得几乎将他淹没的病色和深不见底的倦意映衬下,显得格外脆弱而悲壮,更像一种不肯向命运低头的、摇摇欲坠的倔强。“陛下…可要亲自…验验他们的牙口…还能硬到几时?”话音刚落,一阵无法抑制的呛咳便猛烈袭来,他不得不痛苦地弓起身体,单薄的肩膀在素青袍衫下剧烈地起伏颤抖,每一次撕心裂肺的咳嗽都牵动着腰腹的旧伤,痛得他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更是白得如同金纸,毫无人色。

这强弩之末的倔强与濒临崩溃的虚弱,狠狠刺进东方宸心尖。他凝视着那张清癯苍白、冷汗涔涔的面容,巨大的心疼与失而复得的庆幸几乎将他淹没。他猛地抬手,竟是从自己束得一丝不苟的间,抽下了一支通体乌黑、样式简朴到近乎粗陋的木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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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了…便碎了。”乌木簪带着少年丝间独有的温热和干净气息,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甚至有些笨拙的力道,硬塞进殷照临冰冷潮湿、犹自因剧咳而微颤的掌心。“这个,赔你!”东方宸耳根泛起不易察觉的薄红,眼神却执拗得像要烙进对方的灵魂深处,声音低沉而斩钉截铁。

掌心被那突如其来的温热烫得微微一缩。

殷照临垂眸。目光落在那支再熟悉不过的乌木簪上。簪身打磨得光滑,唯有一处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刻痕——那是东方宸十四岁初学雕工时的“杰作”,彼时被他戏谑为“蚯蚓爬树”,少年涨红了脸却倔强地不肯丢弃,最终被他一句带着无奈纵容的“留着吧,权当个念想”而留了下来。久远的、带着些许无奈温情的记忆碎片,无声拂过冰冷死寂的心湖。

指腹无意识地摩挲过那道熟悉的凹痕。这细微的触感,却像投入冰封深渊的石子,驿馆昏黄摇曳的烛光、滚烫绝望的呓语、浸透袖口的滚烫泪水、那句泣血般锥心的“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东方宸所有反常的炽热、偏执到病态的紧张、眼中深藏的恐惧与绝望依恋,在这一刻,被这小小的刻痕瞬间串联,轰然拼合成一个惊心动魄、却又痛彻心扉的答案!一股迟来的、混杂着巨大震骇与迟滞钝痛的理解,如同冰水混合着滚油,狠狠浇灌在他冰冷麻木的心上!指节因用力过度而瞬间绷紧白,几乎要将那小小的木簪捏碎。原来那不顾一切的守护拦截,是失而复得后濒临崩溃的恐惧;那笨拙炽热的寸步不离,是背负着无法言说血泪的卑微赎罪!这迟来的领悟,比诏狱的阴寒更刺骨,也更沉重地压上他早已不堪重负的心头。

“呃啊——!!!”

宫墙内陡然爆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玄甲卫拖着一个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影子转出拐角,沉重的铁索刮过宫砖地面,出令人头皮麻、牙根酸的刺耳噪音,瞬间将殷照临从这灵魂深处的剧烈震颤中惊醒。

他猛地收拢五指,将那支滚烫得几乎灼手的乌木簪死死攥入手心,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藏入袖中深处。再抬眼时,眸中所有因惊涛骇浪般的领悟而翻涌的情绪已被尽数强行压下、冰封凝固,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沉静与磐石般不可撼动的意志力。那目光锐利如经烈火淬炼、寒泉冷却的绝世锋刃,带着洞穿一切虚妄的穿透力,直刺向那巍峨耸立、象征着至高权柄的朱红宫门深处:

“三日。”声音因体虚力竭而显得微显气弱,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带着一种浸透了战场烽烟与朝堂风雨的、千锤百炼的决断力,“臣向陛下保证,三日之内,宫城内外,周氏余烬,尽数扫清,片甲不留。”这承诺,是意志对病体的彻底征服,是摄政王以铁血手腕昭告天下——他正从伤病的深渊中,一步步,踏血而归。

沉重的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出沉闷而悠长的声响,彻底隔绝了门外那一片狼藉的碎玉、尚未冷却的血腥与清晨微凉的空气。东方宸独自站在原地,玄色的衣摆在渐起的晨风中轻轻翻动。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人手肘透过衣料传来的、挥之不去的冰凉湿意——那是强撑时沁出的冷汗。他低头,缓缓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那道被殷照临尾指无意间划过的、象征着命运的生命线,此刻正微微烫,如同烙印。他极其缓慢地、又极其用力地收拢手指,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要将这微弱的触感、那人眼中一闪而逝的脆弱与倔强、以及那份沉甸甸如泰山压顶般的承诺,一同刻入自己的骨髓深处。熹微的晨光铺洒在空旷肃杀的宫墙之间,将少年帝王的身影拉得修长而孤寂。那双极大、极黑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失而复得的无上珍重、难以言喻的尖锐心疼,以及破釜沉舟、百死无悔的坚定光芒。前路荆棘密布,杀机未散,但这一次,他东方宸,誓以己身为盾,护住这束失而复得、照临他生命的光,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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