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书房,烛火摇曳,在墙壁上投下两个紧挨着的、微微晃动的影子。沈微蜷缩在宽大的圈椅里,身上依旧裹着萧砚那件玄色外氅,残留的松墨冷香与温暖的体温交织,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她脸上的泪痕已干,但眼眶依旧红肿,那双清亮的眸子此刻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怔怔地望着跳跃的烛火。
萧砚就坐在她旁边的另一张椅子上,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将沈微完全笼罩在他的气息范围之内。他沉默着,没有像往常那样处理堆积的公文,只是微微侧着头,深邃的目光落在沈微苍白的侧脸上,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未消的余怒,有深沉的疼惜,还有一丝…即将揭开真相的凝重。
书房内很安静,只有烛芯燃烧时偶尔出的轻微噼啪声。这份安静不同于昨夜篝火旁的沉重,也不同于悦来客栈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它带着一种奇异的、风暴过后的平静,以及一种心照不宣的等待。
沈微能感觉到萧砚的目光,那目光沉甸甸的,仿佛有千言万语。她缓缓转过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在那片深潭般的黑色里,她看到了自己小小的、苍白的倒影,也看到了他眼底深处翻涌的、未尽的惊涛骇浪。
“你…”沈微的声音有些沙哑,打破了沉默,“你刚才…说你是…靖王世子?”她问出这句话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在确认一个太过虚幻的梦境。
萧砚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是。”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沈微心中激起更大的涟漪。“我本名萧砚,靖王萧弘独子,大胤朝唯一的靖王世子。”
靖王世子!
这四个字,如同四记重锤,狠狠砸在沈微的心上!尽管在悦来客栈,萧砚亮出玉佩、震慑孙有福时,她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个答案,但亲耳从他口中得到证实,那份冲击力依然巨大得让她瞬间失语!
震惊!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所有的思绪!
那个在清河县衙内温润如玉、智计百出的年轻县令;那个在商战风波中为她遮风挡雨、提供庇护的可靠盟友;那个在瘟疫肆虐时与她并肩作战、力挽狂澜的坚定伙伴;那个在遇刺时毫不犹豫将她护在身后、为她挡刀的身影;那个在篝火旁向她袒露血海深仇、眼底盛满沉重与孤寂的男人…所有的形象,在这一刻,与“靖王世子”这个代表着滔天权柄、无上尊荣的身份,骤然重叠!
巨大的身份落差,如同天堑鸿沟,瞬间横亘在两人之间!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眼前这个人——他不再仅仅是“萧大人”,他是云端之上的存在!是手握重兵、裂土封疆的藩王继承人!是与她这个挣扎求生、身负秘密的商女,隔着无法逾越的阶级鸿沟的贵人!
沈微的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微微放大,嘴唇微张,却不出任何声音。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裹在身上的外氅,指尖深深陷入柔软的布料中。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和眩晕感。那份刚刚因他强横回护而获得的安心感,此刻被这巨大的身份真相冲击得摇摇欲坠。
“之前…一直隐瞒身份,实有苦衷。”萧砚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沈微的震惊失神。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沉重的坦诚,目光依旧牢牢锁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奉密旨巡边察访,是其一。”他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父王重伤,靖王府在朝中处境微妙。京城那潭水太深,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虎视眈眈。我若以世子身份大张旗鼓地出现在这小小的清河县,无异于将此地瞬间置于风暴中心,引来无数明枪暗箭,不仅查访难以进行,更会连累此地无辜百姓。”
沈微的心猛地一紧。她想起了他昨夜在篝火旁讲述的靖王府的血海深仇,想起了那十万将士的冤魂…原来,他低调地以县令身份蛰伏于此,不仅仅是为了暗中调查,更是为了保护这个他治下的、相对平静的边陲小县!这份用心,让她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酸涩。
“其二,”萧砚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萧索,“便是这身份本身带来的…距离与审视。”他移开目光,望向跳跃的烛火,俊朗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有些落寞。“靖王世子,这四个字太重。它代表的不仅是尊荣,更是责任、是枷锁、是无数双或敬畏、或嫉妒、或算计的眼睛。一旦身份公开,我看到的,将不再是真实的清河县,不再是真实的…人。他们看到的,只会是‘靖王世子’这块招牌,所有的言行举止都会被无限放大、解读、甚至扭曲。”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的真诚:“沈微,在清河,在遇见你之前,我只想以一个普通地方官的身份,看看这片土地最真实的样子,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不想被那层身份的光环或阴影所笼罩。隐瞒,是无奈,也是一种…保护。保护我想看清的真相,也保护…那些我想真诚以待的人,不被这身份所惊扰、所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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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沈微,深邃的眼眸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询和…不易察觉的忐忑。“我知道,隐瞒身份,是对你的不公,也是一种欺骗。尤其在…我们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他指的是并肩作战,指的是篝火夜谈,指的是今日的舍身相护和那份悄然滋生的情愫。
沈微的心,随着他的话语,如同被投入了滚烫的油锅,剧烈地翻腾着。
震惊之后,是巨大的、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复杂感受!
信任!
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份信任的重量!
他向她坦白了!坦白了他最核心、最沉重的秘密!这份坦白,远比他亮出玉佩震慑孙有福时更加彻底,更加私人!这不仅仅是因为形势所迫,更是因为他选择信任她!信任她能够理解他的苦衷,信任她不会因为他的身份而改变对他的看法,信任她…值得分享这份沉重的真相!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强烈的悸动,瞬间涌上沈微的心头,冲淡了之前的震惊带来的冰冷。她的眼眶再次微微热。在这个等级森严、人心叵测的古代世界,一个位高权重的藩王世子,愿意向她这个“商女”剖白心迹,袒露脆弱和无奈…这份信任,何其珍贵!何其沉重!它像一道温暖的光,驱散了身份鸿沟带来的部分寒意,让她心中充满了被珍视、被认可的欣喜和感动。
然而,欣喜的暖流尚未完全浸润心田,冰冷的现实和巨大的担忧便如同附骨之疽,紧随而至!
担忧!
这担忧如同冰冷的藤蔓,迅缠绕住那颗刚刚因信任而悸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