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沉甸甸地压向清河县。白日里喧嚣的市声早已散去,只余下打更人单调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巷间回荡,带着一丝秋夜的寂寥。然而,在县城东郊的沈家村,却亮起了星星点点、迥异于寻常村庄的灯火。
那灯火最密集处,是两座毗邻的巨大建筑群。西侧是“磐石工坊”,厚实如堡垒的双层夯土墙在暮色中沉默矗立,墙根下巨大的储水缸反射着冷月清辉,光秃秃的防火隔离带如同一条沉默的护城河。工坊内已熄了火,只有淡淡的皂角清香和油脂气味弥散在微凉的空气中。
而东侧,则是刚刚落成、尚散着新鲜木料与石灰气味的“飞梭”纺织工坊。此刻,工坊内灯火通明!数排崭新的、结构精巧远传统织机的“飞梭”织机整齐排列,在悬挂的油灯照耀下,投射出巨大而奇异的影子。梭箱、飞梭、脚踏连杆……这些冰冷的部件在女工们灵巧的操作下,如同被赋予了生命!
“咔嗒……咔嗒……嗡……”
脚踏板规律地起落,带动着主轴旋转,出沉稳而有力的机械咬合声。
“嗖——啪!”
狭长的硬木飞梭,在强力弹簧的驱动下,如同离弦之箭,在密集绷紧的经线间闪电般穿梭!每一次精准的撞击,都伴随着一声短促而清脆的“啪”响!
“哐!哐!”
沉重的钢筘(打纬机构)随之落下,将纬线紧密地打实在布面上,出沉重而富有节奏的闷响!
这几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前所未有的、充满力量与效率的工业序曲!它不再是传统织布那种缓慢、单调、令人昏昏欲睡的“唧唧复唧唧”,而是带着一种令人振奋的、仿佛脉搏跳动般的蓬勃生机!
油灯的光晕下,一张张专注而充满希望的脸庞被汗水微微濡湿。周阿婆腰板挺直地站在一台织机旁,布满老茧的手指时而轻轻点拨一下翠儿略显生涩的动作,时而拿起布面凑近灯光,仔细检查纬线的均匀度。她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专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秀娘坐在另一台织机上,动作明显比旁人更加娴熟流畅,飞梭在她面前如同有了生命般迅捷往复,婴儿就安静地睡在旁边特制的小摇篮里。巨大的噪音似乎成了最好的催眠曲。
工坊门口,李大锤拄着拐杖(手臂的伤已好大半),黝黑的脸上咧着合不拢嘴的笑,看着眼前这热火朝天、机声轰鸣的景象,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沸腾。他身后,站着张石头、李水生等几个核心雇工,同样是一脸震撼与激动。谁能想到,几个月前那片被大火焚毁的焦土之上,竟能响起如此震撼人心的声音?这声音,是铜钱碰撞的脆响,是沈家村新生的号角!
工坊旁边那座崭新的女工宿舍楼,此刻也亮着温暖的灯火。砖石打底,泥灰抹墙,瓦顶在月光下泛着微光,比村里大部分男人的房子都要气派。窗户里透出妇人低低的交谈声、孩子的嬉闹声,甚至隐约还有咿咿呀呀的、不太熟练的读书声传来——那是沈微坚持在晚饭后开设的夜校,由王郎中客串夫子,教女工们和村里的孩童认些简单的字。朗朗的读书声混杂在机器的轰鸣里,形成一种奇异而充满希望的混响。
沈微独自一人,站在“飞梭”工坊刚刚搭建好的、用于检修屋顶的简易木制平台上。夜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拂着她额前散落的丝,也带来了下方工坊里那令人心潮澎湃的机杼声、夜校里稚嫩的读书声,以及远处“磐石工坊”玻璃窑炉方向传来的、低沉而持续的鼓风声——那里的炉火,正日夜不息地尝试着烧制更纯净的玻璃。
她扶着粗糙的木栏杆,俯瞰着脚下这片被灯火点亮的、属于她的小小王国。
厚实的夯土墙圈起的“磐石”,守护着最初的根基;
机声轰鸣的“飞梭”,编织着财富与未来的蓝图;
温暖的女工宿舍,安顿着一个个挣脱枷锁的灵魂;
窑炉里跳动的火焰,淬炼着通往更高处的希望;
夜校窗口透出的微光,点亮着蒙昧的心智……
这一切,都是从一片焦黑的废墟上,从一次次绝境之中,被她用近乎偏执的坚韧、前的技术、以及不顾世俗枷锁的魄力,一点一滴、呕心沥血地建立起来的!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如同滚烫的岩浆,在她胸腔里奔涌激荡!这豪情冲淡了连日的疲惫,抚平了掌心的薄茧,让她在秋夜的寒风中,脊梁挺得笔直,眼神亮如星辰!
她做到了!至少在清河县这一隅之地,她建立了一个初具雏形、生机勃勃的王国!一个带着她强烈烙印、挑战着旧有秩序的新世界!
然而,就在这豪情即将盈满心湖的瞬间,一丝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隐忧,毫无预兆地悄然探出。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灯火通明的工坊和村落,投向清河县城的方向,投向那座在夜色中沉默矗立、代表着此地最高权柄的县衙。
萧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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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名字在心头掠过,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悸动。他雷霆万钧的手段碾碎了赵家,为她扫清了最大的障碍。他冷漠如冰的面容下,似乎又藏着某种她无法看透的复杂。他递来的伤药,他书房里那若有似无的、属于他的清冷气息,他最后那句低沉而郑重的“别输”……这些零散的碎片,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名为“羁绊”的涟漪,让她在夜深人静时,心绪难平。
这羁绊,是什么?是上位者对棋子的掌控?是强者对弱者的施舍?还是……别的?沈微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不合时宜的纷乱思绪甩开。她与他,如同云泥。他是高高在上的执棋者,而她,只是这棋盘上一枚奋力挣扎、试图掌控自己命运的棋子。这莫名的悸动,或许只是困境中人对援手的本能感激罢了。
可为何……想到他,心中那丝豪情之下,总伴随着更深的不安?
县衙后院,书房。
窗棂紧闭,隔绝了外界的秋寒与市声。桌上仅点了一盏孤灯,豆大的火苗在琉璃灯罩里不安地跳跃,将萧砚的身影拉长,投在身后挂着一幅冷峻山水画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孤峭。
他刚刚拆开一封用火漆密封、盖着独特暗纹的信函。信纸很薄,却仿佛重逾千斤。他修长的手指捏着信纸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俊美无俦却线条冷硬的侧脸,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正死死盯着信笺上寥寥数行字迹,瞳孔深处,翻涌着比窗外夜色更浓重的阴霾!
信的内容极其简短,却字字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