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厂工坊的夜课,在“实用”与“自愿”的坚硬外壳下,悄然运转了近半年。戌时的灯火成了窑厂固定的风景,工坊角落那方简易黑板上的字迹,也从最初的“耐火砖”、“一、二、三”,逐渐爬满了“契约”、“盈亏”、“几何图形”。小桃的蜕变如同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她以惊人的沉稳和细心接手了部分工钱核算与材料登记,那挺直的脊背和专注的眼神,是沈微在理想受挫后收获的最珍贵慰藉。
然而,这份在夹缝中艰难生长的慰藉,始终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王里正和乡绅们那“蛊惑人心”、“败坏风俗”的斥责言犹在耳,村民们排斥的眼神也并未完全消散。沈微如同在薄冰上行走,夜课的一切都刻意维持着最低调的姿态——只在工坊内部进行,对外只称“伙计们晚上学学认字算账,免得干活出错”,绝口不提“学堂”,更严禁涉及任何可能刺激卫道士神经的“格物”、“致知”或“男女同堂”的议论。小桃等妇孺的参与,也被小心翼翼地淡化在“帮工家眷顺便听听”的模糊定义下。
保密,成了维系这缕星火的关键。沈微和阿七对此心照不宣,周大山、李大锤等核心人物也再三被叮嘱。可清河县终究是个人口不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小地方。窑厂每日进出的工匠、送货的脚夫、乃至那些在夜课结束回家路上兴奋地跟家人念叨新学知识的半大孩子……都像一个个微小的信息节点。沈微深知,纸终究包不住火。她只是期望,这火能燃得更久些,让改变扎得更深些,在风暴真正来临前积蓄足够的力量。
这日午后,沈微正在窑厂角落那间临时隔出、堆放账册和杂物的小屋里,与小桃核对一批新到的石英砂结算单。阳光透过高窗的缝隙,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几道光柱。小桃伏在案上,算盘珠在她纤细却异常稳健的手指下出清脆而规律的噼啪声,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专注。
“沈姑娘,”小桃抬起头,指着账册一处,“州府‘隆昌号’这批石英砂,单据上写的是‘上等细砂,一百五十袋’,但仓库实际签收的麻袋标记是‘丙字柒号’至‘丙字陆号’,按批次推算,应该是‘丙字柒号’至‘丙字壹佰伍号’,中间缺了‘丙字柒号’至‘丙字柒号’这五十袋的标记。我核对过卸货记录,当时确实只卸了‘丙字柒号’至‘丙字陆号’(二十袋)、‘丙字柒拾柒号’至‘丙字壹佰伍号’(八十袋),合计一百袋。与单据不符。”
沈微接过账册和单据,仔细查看。小桃的现细致入微,标记的缺失和数量的出入清晰明了。“做得很好,小桃。”她由衷赞道,“标记混乱,数量短缺,这隆昌号办事也忒不仔细了。我这就给钱掌柜写信说明情况,追索短缺或退赔差价。”
小桃得到肯定,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嘴角微微弯起,又迅低下头,继续整理账册。就在这时,小屋那扇简陋的木门被轻轻叩响。
“沈姑娘?”是周大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萧…萧大人来了,在工坊那边…说想看看夜课的地方…”
萧砚?!
沈微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他怎么知道的?谁走漏了风声?是哪个工匠无意说漏了嘴?还是王里正那些人终于抓住了把柄,告到了县衙?
无数个糟糕的念头如同冰锥般刺入脑海!她甚至能想象出萧砚那张冷峻的脸此刻正笼罩着寒霜,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光芒。他深夜来访时那探究的目光,对玻璃秘方的追问……他会不会认为这“夜课”是她培植势力、图谋不轨?会不会以“聚众滋事”、“有伤风化”为名,一道命令便将这好不容易燃起的星火彻底掐灭?小桃她们……
巨大的恐慌和沉重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沈微。她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深吸一口气,对小桃低声道:“你留在这里,继续整理,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
小桃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紧张,小脸微微白,用力点了点头,抱紧了怀中的账册。
沈微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努力让脸上的表情恢复平静,这才拉开小屋的门走了出去。工坊里,炉火依旧,但工匠们干活的动作都透着几分僵硬,目光不时瞟向入口处。周大山搓着手,一脸忐忑地站在门口。
“人呢?”沈微声音平静,指尖却冰凉。
“在…在夜课那边…”周大山指指工坊深处那片被几盏油灯照亮、摆放着桌椅和黑板的区域。
沈微的心沉得更深。她迈开有些沉重的步伐,朝着那片光亮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即将碎裂的薄冰上。脑海里飞快地闪过各种应对说辞——强调实用?辩解无害?还是……低头认错,恳求宽限?
转过一堆半成品的玻璃器皿,夜课的区域出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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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砚果然在那里。
他并未穿着官服,而是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他没有坐在条凳上,只是背对着入口,负手而立,静静地仰头看着那块挂在梁柱上的简陋黑板。黑板上,还残留着昨夜沈微讲解“三角形面积计算”时留下的炭笔痕迹——一个清晰的三角形图示和几行算式。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轮廓,看不清表情。他身后的阴影里,侍立着一名亲随。
沈微走到他身后几步远停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张了张嘴,准备好的说辞在喉咙里滚了几滚,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炉火在远处出沉闷的轰鸣。
就在沈微几乎要被这沉默的威压逼得窒息时,萧砚缓缓转过身来。
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出现。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没有冰冷的审视,没有愠怒的锋芒,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探究的平静?他的目光落在沈微略显苍白的脸上,扫过她紧抿的唇线,最终又落回那块画着几何图形的黑板。
“这便是你夜里教他们认字算账的地方?”萧砚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寻常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