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砚那番迷雾般的话语和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并未给沈微带来多少解答,反而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更深、更复杂的涟漪。她站在小院门口,秋夜的寒意顺着衣领钻入,让她下意识地紧了紧粗布外衫。工坊里熔炉的余温透过门缝传来,带着一丝虚幻的暖意。
“不一样的光……”沈微低声重复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藏在怀里的那片粗糙玻璃。萧砚的意图依旧扑朔迷离,但有一点是清晰的——他暂时站在了她这一边,或者说,他的利益与她的“星火”暂时重合了。而官府抛出的“合作”,既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也成了她借势破局的唯一支点。
接下来的几天,沈微如同绷紧的弓弦。她一边指挥工坊维持“凝脂玉”肥皂的生产,确保现金流不断;一边疯狂地投入玻璃工艺的改进,抓住每一次能量恢复的机会进行小规模熔炼试验,力求在官府正式派人谈判前,让她的“琉璃”品质再提升一个台阶,哪怕只是气泡少几个,颜色淡一丝,都能增加她在谈判桌上的砝码;同时,她几乎耗尽心力,在油灯下反复推敲、书写那份关乎生死的契约条款草稿。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反复斟酌,既要堵死官府巧取豪夺的路径,又要留下看似合理的合作空间,如同在布满荆棘的悬崖边行走,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
三天后,县衙的马车再次卷着尘土停在了小院门口。这一次,来的是张书办、李书办,还有一位面白无须、眼神锐利、身着深蓝色绸衫、手持算盘的中年男子——县衙户房的钱师爷。显然,县衙对这份契书重视程度升级了。
谈判地点设在了沈微简陋却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堂屋。一张旧方桌,几条长凳。沈微坐在主位,柱子哥和强子哥如同门神般侍立在她身后,虽然紧张得手心冒汗,但努力挺直腰板,眼神凶狠地瞪着对方,试图给自家姑娘壮声势。小桃则被沈微打去工坊“看火”,远离这场不见硝烟的厮杀。
气氛从一开始就带着无形的张力。钱师爷慢条斯理地放下算盘,目光如电,扫过沈微递上的那份字迹工整、条款清晰的契书草稿。
“沈姑娘好文采。”钱师爷皮笑肉不笑地赞了一句,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拖长,“只是这契书……未免过于细致周全了。”他的手指点向其中一条,“‘平板琉璃供应规格:长一尺二寸,宽八寸,厚薄均匀,误差不得过半分,透光率需达……’沈姑娘,这‘透光率’是何物?如何衡量?未免强人所难吧?”
博弈开始了!沈微心中冷笑。对方果然要从最模糊、最易扯皮的地方下手!
“钱师爷明鉴。”沈微神色平静,不卑不亢,“‘透光率’即琉璃透过光线的能力。衡量之法也简单,只需将琉璃片置于阳光直射之下,在地面投下清晰光影轮廓者,即为合格。若光影模糊不清,如同蒙雾,则为劣品。此标准,既为保障县衙采光之效,亦为督促沈微精进工艺。若县衙觉得苛刻,亦可议定‘样品’,按样收货,以样为准。”她轻巧地将皮球踢了回去,同时堵死了对方以次充好、故意刁难验收的路子。
钱师爷眼中精光一闪,显然没料到沈微如此老练。他端起粗瓷茶碗抿了一口,掩饰住一丝不快,手指又点向另一处:“‘县衙需确保沈微工坊原料采购及琉璃销售渠道畅通,不受地方豪强滋扰’……沈姑娘,这‘地方豪强’所指为何?县衙维护一方安宁是本分,但若有人依法行事,县衙亦不能无故干涉啊?”
这是在为赵家可能的“合法”打压预留空间!沈微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师爷所言极是。沈微所指滋扰,自然是非法之举。如强买强卖、断人商路、纵火毁物、伤及人命等不法行径!县衙只需依律行事,秉公执法,便是最大的‘畅通’与‘庇护’。契书所言,不过是将县衙分内职责,明文化、契约化,以安合作者之心罢了。”她再次强调“分内职责”,将官府置于道义高地,让其难以反驳。
钱师爷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他旁边的张书办忍不住插话:“沈姑娘,你这契书处处防备,斤斤计较,哪有半分合作诚意?县衙占股……不,是采买!县衙采买你的琉璃,已是天大恩典!你倒好,连价格都定得如此之高!比照市面琉璃器皿?沈姑娘,你那些……那些粗制之物,岂能与西域贡品相提并论?”他语气带着轻蔑,试图打压沈微的定价权。
“张书办此言差矣。”沈微的声音陡然清冷了几分,“契书所定‘比照市价’,非指西域贡品,而是指清河府城琉璃铺面所售之同类平板琉璃价格!沈微之琉璃虽初成,工艺尚在精进,但其‘平板’之形制,用于窗牖采光之功效,与铺面所售别无二致!且沈微承诺,品质只升不降!若书办大人执意压低价格,沈微恐无力支撑工坊运转、精进工艺,届时无法按时足量供货,岂不误了县衙大事?契约讲究公平互惠,若县衙只想以白菜价买黄金,这契书……不签也罢!”最后一句,她掷地有声,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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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张书办被噎得面红耳赤,拍案而起。
“张兄息怒!”钱师爷连忙按住他,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他看出来了,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村女,心思缜密,言辞犀利,寸步不让,绝非易与之辈!而且她抓住了县衙急于获得琉璃改善衙署、打造政绩的软肋!
谈判陷入了僵局。空气凝重得如同灌了铅。柱子哥和强子哥握紧了拳头,手心全是汗,紧张地盯着对方。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堂屋门口光线一暗。萧砚不知何时又来了,依旧那副闲庭信步的模样,手里还拿着一个用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件。
“哟,谈着呢?看来不太顺利?”萧砚仿佛没感受到屋内的紧张气氛,自顾自地走了进来,将手中的布包随意地放在桌上,出轻微的碰撞声。
钱师爷和张、李二位书办见到萧砚,脸色都微微一变,原本的怒色收敛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萧公子来得正好。”钱师爷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沈姑娘这契书……条款未免太过严苛,价格也……”
萧砚摆摆手,打断了钱师爷的话,目光落在沈微那份契书草稿上,饶有兴致地扫了几眼。他的目光在“技术保密”和“工匠自主”那几条上停留了片刻,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
“严苛吗?我看倒也未必。”萧砚拿起桌上的布包,慢条斯理地解开。布匹滑落,露出里面一片……巴掌大小、边缘有些卷曲、颜色淡黄、内部悬浮着细密气泡的平板玻璃!正是沈微前几日最新烧制出来、品质略有提升的试验品!虽然依旧浑浊,布满瑕疵,但对着光线,已经能投射出相对清晰的光影轮廓!
“这便是沈姑娘近期的‘粗制之物’。”萧砚将玻璃片拿起,对着窗外的光线。浑浊的淡黄色玻璃片,在秋日阳光下,艰难地投射出一片朦胧却轮廓分明的光斑,映在粗糙的泥地上。这光影,远比之前那片浑浊的绿色碎片清晰得多!
钱师爷和张、李二位书办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他们或许不懂工艺,但看得懂光影!这……这确实是能透光的琉璃!而且比他们想象中……似乎要好上不少?尤其萧砚特意强调“近期”,暗示着工艺在快进步!
“县尊大人要的是明亮采光,要的是衙署焕然一新,要的是这清河县治下,也能产出‘琉璃’的政绩!”萧砚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三位吏员的心坎上,“沈姑娘能提供此物,且品质肉眼可见地在提升。至于价格……”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玩味,“比起千里迢迢、耗费巨资从西域胡商手中求购,沈姑娘这‘家门口’的琉璃,就算比照府城铺面价格,也是替县衙省下了大笔开销!这笔账,钱师爷您最会算,难道算不明白吗?”
他放下玻璃片,目光扫过三人:“契书条款,看似沈姑娘要求多,实则条条在理。技术保密,是她的命根子,没了这个,她拿什么给你们供货?工匠自主,是为了保证琉璃品质,若塞进一群滥竽充数的关系户,烧出一窑废品,耽误了衙署修缮,谁担待得起?至于庇护……县衙收了琉璃,得了实惠,难道不该保障供货人的安全?这本就是应有之义!写进契书,不过是求个心安理得,日后少些扯皮罢了!”
萧砚这一番话,如同重锤,彻底击碎了钱师爷等人试图压价和模糊条款的幻想!他站在一个看似“公允”的立场,实则句句都在为沈微的条款背书!更关键的是,他手中那片实实在在的玻璃,和那句“家门口的琉璃”、“省下大笔开销”,精准地击中了县衙最核心的利益诉求——政绩和省钱!
钱师爷的脸色变幻不定,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算盘珠。张书办和李书办也面面相觑,气势彻底蔫了下去。萧砚的身份和话语的分量,显然远他们的预期。
最终,钱师爷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认命般说道:“萧公子高见,句句在理。也罢,沈姑娘所列条款……县衙……原则上同意。”
沈微紧绷的心弦猛地一松!巨大的喜悦瞬间涌上心头,又被她强行压下。她知道,原则同意,不等于尘埃落定,细节上还有得磨!
果然,钱师爷话锋一转:“不过,有些细节还需商榷。比如这‘透光率’的衡量,仅凭‘光影轮廓清晰’未免模糊,需加入‘以县衙工房提供的标准透光琉璃片为参照’。再如,这‘不受滋扰’的界定,需明确为‘经县衙查实确系非法行为’……”
新一轮的拉锯战开始了!这一次,沈微不再孤军奋战。萧砚看似随意地坐在一旁喝茶,但每当钱师爷试图在关键条款上埋设陷阱或模糊概念时,他总能“不经意”地点出其中要害,或者用一两句看似玩笑实则犀利的话语,将对方的意图暴露在阳光下。沈微则抓住萧砚制造的每一次机会,据理力争,寸土不让。柱子哥和强子哥虽然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但也看得热血沸腾,自家姑娘在萧公子的“帮衬”下,竟然和县衙的老狐狸们斗得旗鼓相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