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在旁抿了口茶,不疾不徐插了句:“你看不上的,或许正是他看中的呢。”
啊,也是,如今的商止早非当年那个清风朗月的师兄,她总忘了那人早已被心魔所噬、疯癫入骨。他需要一条魔龙助他成事,归岚这般心性澄澈的其实不行,反倒是表哥那样的贪生怕死之徒,才更易被魔葫控制和蛊惑。
思及此,璃音又有话问了:“那个黑葫芦又是什么来头,你们有人知道吗?”
她转过脸去,目光落定在摇光的脸上:“还有,上一次,昆仑到底发生了什么?才……”
才会连累得昆仑十位神巫一起陨落,甚而连他也差点丧了命,只余了一抹残魂,神躯不存的?
第192章
未来之事不可说,可对于现在的他们而言,上元已过,那前世发生在上元之日的昆仑惊变,便不再能算作是未来之事,而是成为了另一个版本的过去,那就应该是可以交流一下,互通有无了吧。
关于前世昆仑遭逢的那场惊变,璃音实在云里雾里了太久。
大概的根由和结果她已有了一些眉目:虞宛初应当是携众鬼突袭,攻上了昆仑山,去找商止寻仇,但显见并不顺利,最后鬼军和昆仑双方都伤亡惨重。
可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独独商止没事,最终陨落的,反倒是昆仑的十位神巫和一位北斗神君呢?
实在叫人推想不透。
不料摇光却忽然陷入一阵沉默,只一双眼瞳黑静静的,闪一抹意味不明的邃光,良久盯视着她。
璃音被他盯得有些发愣。
他对她向来坦荡,连为了一己私欲曾捅过她一剑这种事,都能毫不避讳,直接打入她的记忆之中,主动向她坦白。
所以,究竟是发生了何等样的大事,竟让他也不肯启齿……
啊,璃音忽然想起什么,忙将唇线一抿,却已是迟了,那笑已再抿不住,从她唇齿间轻轻溜了出来。
这男人,她还是了解他的,别看他平时对她耍流氓时脸皮比城墙还厚,其实在有些方面,也要面子着呢。
无非就是打输了,还输得惨烈,魂魄都被人家打散了,心里不服气,面上又挂不住,所以就闹脾气,不肯和她说呗。
理解理解,这事若换了她,也决计是羞于启齿的。
其实真是个要面子的傻子,就像他永远也不会看轻她一样,她也是无论何时、无论何事,都绝不会看轻他的呀。
璃音抿住笑,也不再为难他,而是转回脸来,便直接探手,去袖中摸出她的万壑千山图,一挥袖,将其徐徐展了开来。
他不答也没事,反正她有的是人问呢。
片刻后。
摇光后殿的一方清幽小院中。
璃音扫着目光点了一圈:自己、小七、归岚、虞姐姐、虞宛言。
五个人,然而那小小的石桌边上却只配了四张石凳。
估计摇光摆来这桌椅时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向来清净的院子里竟会迎来如此之多的客人吧。
璃音目光扫完一圈,发现坐不下之后,都没半息迟疑,眼风一瞥,便理所当然向摇光瞥了过去。
摇光会意,也没半点不悦,便自觉起身,从从容容将位置让了出来。
于是四个人,便刚好围满那一张小小的石桌,把那四张凳子都给大剌剌占满了。
唯独这小院的主人,却是被少女一个理所当然的眼神就赶了起身,赶去了身后巨大的月桂树干边上,从容抱了一双胳膊倚着。
石桌就在那株大大的月桂树下,自然是与树干靠得极近,所以摇光这个位置,几乎便是贴在璃音背后站着,反倒比在边上坐着时离她更近了。
少女身上的冷香一阵阵漾荡上来,他不动声色地嗅着,单手一垂,便将少女如缎般的青丝掬了满捧,修长冷白的指骨随意绕搅在满捧墨黑之间,安静把玩起来。
虞宛初本就魂*弱,加之昆仑一战,重伤未愈,那日在东海之上,虽最后得救,终究在商止手中吃了大亏。要讲述如此漫长的往事也是极耗心力的,因而便都交由虞宛言代劳了。
结果他第一句就语出惊人,说出了璃音曾模糊意识到过,却从未深入想过的一点:“你们应当已经清楚,这一次回来,对于你们而言是第一次,但对于我和阿姐而言,已经是第二次了。”
没错,如果按她一直以来的说法,将重来前的那段人生称作“前世”,那么此刻,她和摇光正身处自己的第二世,而虞姐姐和虞宛言,却已是在他们的第三世了。
显然虞宛言也是采用的这般说法,他一面在脑海中梳理着那些纷乱的三世记忆,一面强抑着内心不断随之翻涌而出的沉郁情绪,慢慢与他们说道:“我们的第一世,庆宁二十四年上元之夜,天上一位神君不知何故突然对凡人发难,除我与阿姐在众人庇护下侥幸逃脱,整个虞家村七百一十四口人,无一存活,尽数殒灭。”
璃音是在心牢梦境之中真正身临其境、亲眼目睹过那场惨剧的,此刻听着少年刻意压淡语气,如口述史料般,三言两语便将如此惨烈的一段过往带过,不由得眼眶一阵酸热。
难怪这阴郁少年总是如此阴郁。
以后她就少呛他几次好了,当然,他先挑事的话除外。
虞宛言还在继续语调平淡地述说着:“村子遭逢惊变,我与阿姐自知能力不足,要复仇,还远不是时候。于是自那之后,我们便一面潜心修炼,一面以下山游历之名,一直在暗地里追寻那位神君的消息。
“他的踪迹比想象中难寻,我与阿姐多年苦寻无果,直至有一日,我们偶至望州,撞见了一条正在吞食书怨的魔龙。那条龙的模样,我与阿姐死也不会忘记,所以只消一眼便认得出来,它就是上元那日,与那位神君一起屠戮村子的那一条魔龙。”
听到这儿,璃音不禁轻轻“啊”了一声,事情一下子便串起来了,她望向归岚:“就是你那假死的逃兵表哥!”
虞宛言不晓得什么龙族里的表哥表弟,只续道:“那魔龙四处吞食怨气,我们暗中跟了一段时日,终于发现,原来他腹中竟如怀胎一般,藏养了一只魔玉葫芦。他以怨气魔气饲葫,而那黑葫反过来,似乎又可温哺龙躯,甚而能轻微改塑其形貌,譬如鳞化片石,而龙作小山。
“我们还观察到,月盈之夜,也就是每月十五,那位神君会召回他的魔龙魔玉,同时那一夜,也似乎便是他体内魔气暴涨、难以自控之夜。”
璃音听得心头一凛。
不似寻常灵器或温驯、或叛逆,但一旦认主,便终归是主人完全的附从。玉之为器,却独有一处玄妙:玉却需以神魂为饲,又会再反哺其主,二者神魂纠缠,可谓共生共长,互为温养。
璃音作为玉横之主,以己魂魄温养玉横百年,故而最是清楚这其中的凶险:玉器择主,实则是一场神魂间的博弈。主人必须魂念强大,时时刻刻稳如磐石,且不受丝毫邪念所侵,方能压制住玉器之灵。否则,稍有不慎,神魂便要反遭其噬,发展至最后,甚而可能反仆为主,主人受其操控,反沦为玉器的养料。
她的记忆已尽数回来,自然也记起自己在玉横腹中的那三百年中,那魔玉也曾使尽千般手段,以各式各样的邪念来撼她、诱她、吓她。而她只觉都没什么意思,都远不及修成仙身、长个大出息气死阿爹对她的诱惑来得大。于是她自始至终连眼皮都没掀一下,只自顾自拼了三百年夫君送给她的那袋绿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