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音见着那人身上的万龙甲,也是一怔。
黑衣黑帽黑布巾变作了闪着银白碎光的万龙甲,但有一点没变,这人仍是把自己从头到脚遮了个严严实实,见不得光似的,只向外露出了一双眼睛。
一双叫璃音怎么看,怎么熟悉,却就是想不起来是谁的眼睛。
她也不是脸盲,只是再熟悉的人,把五官一一掰扯开,单独指着,要她去辨认个谁是谁出来,也多少有点难为人了。
这世上,仅凭着任意一处五官都能叫她笃定认出来的人,恐怕只有小七了。毕竟那些地方,是她用眼睛、用指腹、用嘴唇,都细细描摹认识过的,和只用眼睛熟识过的,到底还是不一样。
但她也可以确认这不是云卿的眼睛,云卿那双总是半眯不眯的狭长凤眸太过阴湿惹眼,阴湿到叫人过目便即难忘,她也确实没忘。
这薄薄的一层银甲裹在这人身上,和云卿穿出的效果也是截然不同,他长身长腿,筋骨匀健,银甲覆身,显得极是英武,全无云卿那股子纤细瘦弱。
银甲银面,却不是云卿,那么现在冒出来的这个人,是谁?
而当他幽静的视线射来,与璃音探究的眸光对上的那一霎,璃音清晰捕捉到了他眼底一掠而过的刹那怔然。
是熟人,绝对!
而那一抹怔然很快就被更多更微妙的情绪盖过,微妙到璃音几乎读不懂他的眼神。
她只知道那绝不是爱,但好像又不是纯粹的恨,他也并没有将过多的情绪外放,而是将它们压得很深,就压在那漆黑一点的瞳孔里,寂冷无声地将她望着。
望得她有一瞬的悚然。
他想杀她。
这是璃音从他的眼神中,唯一明确读懂了的东西。
璃音被这熟悉的眼睛和暗藏杀意的视线搅得心神微乱,但手上戒备不减,趁他走出时空裂隙这几步的时间,防护结界暗暗往外撑了一层又一层。
眼看那人再有一步就要迈出水牢结界,归岚抬袖轻挥,流动的水牢外层立刻凝滞冻霜,很快便又爬覆上了厚厚一层坚冰,水牢顷刻成了冰狱,被冻得方方正正,只那冰块里面依然是水,拱涌着将那不速之客缠裹其中。
步势被冰层一阻,那人便也干脆停了下来,只他的目光透过冷冰,也淬了层寒意,死死地锁在璃音身上。
璃音迎着他不大友善的视线,适才心中荡起的那一点小小波澜却已完全平复了下去,前世想要杀了她,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所以这人眸光中的那点杀气,很快就被她彻底消化掉了。
只不过既是熟人,那就还是先问清来意,来个先礼后兵为好。
自己有复原血阵傍身,便多了底牌,走错了棋也有退路,她尽可以大着胆子试探,摸出对面越多的信息和破绽,才对己方越是有利。
于是她指骨微动,就在那人面前,将个手印虚虚叩了叩,笑道:“阁下何不先与我们通个姓名来意,也免得误伤。”
男人脸上的面具比之云卿那张遮得更为严实,向外泄不出一丝表情,但璃音就是知道他笑了。
他也很快就用一声轻笑证实了这点,那笑声很轻,也很温柔,没一点阴阳怪气的意思,连带着眼神也温和下来,好像刚才眼底的那些杀意都只是璃音的错觉,他笑完后,就抬指向璃音身后比了比,温声道:“来拿那个。”
说完来意,他缓缓收了收手指,又向璃音道:“你呢,怎么在这里?”
咬字亲昵,仿佛一句家常絮语。
璃音能听出这嗓音刻意被灵流压过,改变了原本的声线,称呼也只用“你”,避开了任何会暴露身份的叫法,只余下那一点温和轻缓的调调,这调调她似乎也是熟悉的,但就是一时辨认不出此人究竟是谁。
“我也来拿这个。”璃音用手指戳戳身后落日神弓的方向,也笑吟吟地看他,一副打商量的口吻,“能让给我吗?”
然而这话却不知蓦地里踩中了男人的哪根神经,眼底温和骤散,只一瞬,就在里面掀起嫉怒的风暴,他左手怒极挥出,灵流奔泄,咔嚓一声脆响,原本方方正正的一座寒冰冷狱就像被一把无形的巨刃劈开,切面整齐地碎作两半,向着两边无声倒下。
接着他五指往虚空中一拢,砰——
水球爆裂,归岚丢下的结界被彻底碾碎,而那人自始至终,只是抬了抬手。
好深厚霸道的灵力!
只他没用武器,暂时看不出修的是什么路子。
璃音和归岚对视一眼,随即一个结掌叩印,一个右手疾握,凌空握出一柄冰剑,执于手中,都望回那人,全神戒备。
“给我一个理由。”男人轻声缓步,带着无比摄人的压迫感,一步步向璃音走近,“告诉我,让给你的理由是什么?”
理由么?
眼前这人时而暴戾,时而温柔,璃音有些摸不准他究竟是友是敌,但那份暴戾终究让她感到不安,她直视他,一字一句答得认真:“让我把它带走,交到可靠的人手上,应该能让这世上少一点人受苦。”
威慑魔龙,截灭鬼王,必要时,诛杀己身,还天下一个清平世界,昆仑与苍生的诸多命运,或许就系于这一箭。
“可靠的人?”男人步子一顿,自嘲笑道:“那么我在你眼里,就是不可靠的人了?”
说着眼中又烧起愠火,沉声恨道:“受苦,你才活过几年,你又知道什么是受苦!”
随即身子前掠,指爪向前猛探,一路噼噼啪啪,徒手撞裂璃音之前布下的层层结界,直直扼向少女的咽喉。
又是这样,上一句温和亲昵,下一句便毫无预兆地开始狂躁,璃音实在看他不透,更想不出自己身边何时有过这样性子阴晴不定、反复横跳的人。
归岚瞳孔一缩,便欲挺剑上前,却被璃音一把按下,感应顺着魂链直传心底:“他要做什么都随他去,等会儿无论发生什么,别慌,跟紧我,死不了。”
归岚心神稍定,就见少女脖颈已被那人覆着碎鳞手套的指骨扼住,他看着近在眼前的这副银白手套,不禁又是神魂剧震。
云卿说过的话浮上他脑海。
——“这万龙甲虽好,却还是少了鳞片,不够再制一副手套,倒害本尊吃了个亏,本尊看小神君这一身鳞甲养得甚是鲜亮,不知何时再来战场上玩玩,回头本尊亲自为你收尸,就叫你来补这个缺。”
这副手套,是什么?是后来的他死了么?还是族中的谁又被……
归岚胸膛急遽起伏,一时悲戚与躁意在心头狂涌,眼底泛出血红,竟连神思都渐渐迷乱起来。
直到少女的一声魂令传来:“别管,定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