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几日才从助理新发来的资料里确认,导师口中的“特殊”,大概是指李青慈是个明星,公众人物的隐私问题,他们一向需要特别重视一些。
只是李青慈睡着的样子,近乎虚无。跟他在网络上那些视频里的了解到的,很不一样,好像被剥离了什么。
他不自禁伸出手,指尖微颤,职业素养与某种更原始的冲动在神经元之间拉锯。他想要轻轻触碰这人的眉心,来确定眼前人是否真的还存在于人间,而非自己臆想的投影。
那本该睡着的人睁开了眼,看着他问,“程医生,你怎么了?”
程序收回手,有些不敢直视他那双过于漂亮的眼睛,“我……我哪里不对劲吗?”
“你看起来,好像有一点……”李青慈支起身子想了想,选了一个最贴切的词,“心痛。”
“抱歉,可能走神想到些旧事。我不该把情绪带进工作,影响到你。”
“没关系,心理医生也是人,程医生不用自责。”他把滑落的外套拉回肩头,“我理解。”
“青慈,你……你可以叫我阿序吗?总‘程医生程医生’的,感觉有些生分,我以为我们这些天聊得都很愉快,起码算是朋友了。”
“谢谢你,阿序。”他没有拒绝,目光扫过帐篷顶垂落的流苏,又看了一眼这个总是很有朝气的青年,“布置这些费心了。”
“不……不用谢,应该的。”程序总会为自己无法在他面前保持长久的专业面貌而感到懊恼。
李青慈屈起膝盖,“阿序,你在哥大那几年,有见过人死在你面前吗?”
程序内心起了波澜,这是这几日以来,对方第一次主动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他没立刻回应,喉结滚动一下,才问,“你是说……自然死亡,还是意外?”
“都算。”李青慈望着帐篷外的花,“你当时会觉得,那个瞬间有声音吗?有风吗?还是很静?”
程序沉回想了一下,“我听过心跳停下来的声音,是监护仪的‘嘀——’,那种平直的长音。”
李青慈没有接话。他只是慢慢地,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互扣,像在试图确认自己还存在于一个温度正常的空间里。
“可我没有。”他声音极轻,“我那天什么也没听见。我想应该很吵,有枪声、海浪声,有人在喊,但我什么都没感受到。我后来一直在想……如果那时候再努力一些,再多理解一点他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是不是就不会……”
不会什么?他没有再说。
程序胸口一紧。
李青慈并非没有创伤反应,而是将一切创口深埋骨髓,以一种极端温柔、理性的方式,给自己做了场精密的精神缝合。
这是高功能型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典型特征,尤其在具备高度控制力、审美感知力强的个体中极易出现。
程序咽下后续追问。向来擅长引导话题的心理医生此时竟有些语塞,最终只干涩地挤出句,“过错不在你。”
帐篷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李青慈转过脸,看向程序,神情平静,“阿序,你不用担心我,我不需要心理治疗。”
只是这是路潜的安排,总说要请医生来看看他才能放心。而且这座庄园太寂静,管家、佣仆之类的其他人都把他当作神像似的供着、捧着,能跟他平等交流的人,就只有这个心理医生。
程序看着他,不置可否,像是接受了这个回答,心里却再清楚不过,眼前人不是不需要治疗,而是用更严苛的标准完成了自我修复。
之后他又多停留了几天,每天的任务还是观察李青慈状态。经过那天的谈话,对方情绪似乎有些回温,变得愿意多开口,有了些生气。
按照一开始的安排,程序的工作仅限于为期一周的初步心理评估。他该将观察结果反馈给方教授,然后结束这次出诊。
他其实已经定好了返程的日子,却一再推迟。
他给自己找的理由很专业:要确认对方情绪波动的持续性,要观察创伤反应的延迟性……
总之他没有走,直到在这里的第二周即将结束的时候,庄园里来了人。
他在一楼的小餐厅,用咖啡机煮着今天的第一杯黑咖。咖啡刚倒进瓷杯,一阵引擎声却突兀闯入清晨的寂静。他走到窗边,看到一辆银灰色兰博基尼直接停在了庭院中央的老槐树旁。
车门向上掀起时带起一阵风,跨出来的男人穿着黑色机车夹克,脚上踩着一双马丁靴。阳光从树枝间洒落在他利落的短发上,模糊了面部细节,但程序一下就认出那张脸。
第93章少夫人路潜。这次心理评……
路潜。
这次心理评估的真正委托人,李青慈的队友,现在说是前队友也许更准确。真人比视频里更加锐利成熟,带着不动声色的掌控力。
程序下意识收了声音,站在一角,眼睁睁看着路潜几乎不作停留掠过大厅,看起来腿脚不便却步履匆匆,略显滞涩地踏上了旋转楼梯。对方没有看见自己,更像是根本不关心有没有别人。
他内心微动,端起那杯刚煮好的咖啡,跟了上去。
脚步停在李青慈的卧室门口,犹豫了一秒。门虚掩着没有锁,他原本该敲门,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最终还是伸手,轻轻推开。
眼前的一幕让他僵在原地。
房间内,窗外清晨的阳光落入,在地毯上投下一片柔光。而那道光里,有两道身影交叠。
路潜从后方抱着李青慈,略低着头,鼻尖擦过对方的发旋,语气低柔而缱绻,“……我都没敢跟你视频,怕听见你的声音就忍不住回来。”
李青慈声音比平常低了一些,却并不抗拒,“不是说下周才……”
姿态、语气,都亲密自然,明显不是普通的朋友关系,至于是什么,不言而喻。
程序被这幅画面彻底隔绝在外。
这些日子以来,他几乎是唯一陪伴李青慈的人。晨起散步、下午茶、夜晚小谈……太过安静的时光,仿佛庄园里只剩他们两人,让他差点忘记了,自己是这里的外来者。
指尖一松,瓷杯坠地,清脆的碎裂声打破了所有幻象。滚烫的黑咖啡洇湿了木地板,也溅湿了他自己的裤脚。
三个人都被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