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了,我知道。”她似乎抿了口酒。
“别你知道你知道,真没啥问题,你也不要觉得,啊,咱们这样胜之不武……”
“我们文化工作也有自己的侧重点、自己的考量嘛,哪能啥都向钱看齐?对不对?”
“有些人啊,你今儿个租给他,明儿个一准变成夜总会,啊,还有个地下排练房,正好用来那什么蹦迪,场地功能齐全,多周到。”
北风呼呼,陈建军没完没了。
这厮的口才真不是盖的,像他的笑声和法令纹一样令人印象深刻。
猝不及防,母亲噗哧一声笑了:“还蹦迪,蹦个啥迪啊蹦。”
她的的语气我说不好,但这些字字句句,以及牵动着它们的笑声,被乖戾的北风一股脑送到了我的耳畔。
陈建军也笑,哈哈哈的,完了说:“你就是个小孩儿脸,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
母亲轻叹口气,设说话。
“哎,”好一会儿,陈建军压低声音,“你想不想?”
母亲切了一声。
“咦,”病猪声音陡然提高,伴着“啪”的一声,“可别小看我……”
陈建军话说一半就没了音,连呼呼风声都消失不见,好一阵我才意识到视频播完了。
记得吐出纸屑和烟丝后,我又起身找了找打火机,哪哪都翻了个遍,依旧一无所获。
瘫到椅子上,我犹豫着就此睡去还是起码先洗个脸,结果又点开了一个视频,最后一个,文件名是mini-dV-dcr-ip1k-2oo3o518oo2。
一片嘈杂中,镜头滑过人群,滑过饮水机,滑过磨得亮的棕色木椅靠背,定格在一张陈旧的枣红色办公桌上。
笔筒,压桌玻璃,暖水瓶,以及靠坐在桌沿的女人,都在通透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圆领休闲白衬衣,黑色半身长裙,母亲双臂抱胸,一头青丝高盘脑后,金属夹——如前所述,光彩夺目。
“……你说咱平海也是哈,巴掌大的地儿就有俩,听说人平阳也才三个还是四个?”早有人从嘈杂中杀出重围。
“小道消息不足信,可不敢瞎扯,嗯,陈书记在这儿,这可代表着官方消息。”张岭口音的平海话,不等说完就先笑了起来。
“啥官方不官方的,一家之言,啊,平海有两个倒是真的,不过咱是旅游城市,区域内的人口流动性其实并不比平阳差,对不对?咱们的防护工作总体上看还是不错的。”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众人点头称是,于是愈加嘈杂。母亲不置一词。
“那——啥时候能解除隔离?昨晚上看新闻,说北京的人民医院都已经解除隔离了?”
还是郑向东。
“都没隔离谈什么解除,咱这是重点区域重点关照。”姑且认为是牛秀琴吧。
“是啊,学校了,娱乐场所了,肯定是重点防护区域,可不得等疫情稳定了?”陈建军叹口气。
“哎呀呀,这打四月份搬进来就那两场演出,净排练了,糟心啊。”
“我就知道老郑的心思在这儿!”牛秀琴哈哈大笑,很夸张。
其他人也笑,更夸张,一种锣鼓喧天的感觉。
母亲也抿抿嘴,之后扫了眼窗外。
有风,蓝白窗帘猎猎作响。
阳光像细沙,在红漆木窗棂上剥出颓唐之色。
九十年代的颜色。
墙角摆着一个灰色铁皮文件柜,旁边的墙上挂着两面锦旗,只露尖尖一角,也瞧不出写了些啥。
墙体自然是白色的,虽然也算不上有多白,底部涂了层绿漆,坑坑洼洼,斑驳中更显颓唐。
我几乎能够想象各色人等蹭在其上的鼻涕经过日积月累变得坚硬而光滑,一层岁月酿造的锅巴。
正是到此时,我才意识到这是红星剧场建于八十年代的老办公楼,o2年剧团在这里演出时我跟母亲去过一次,一大票闲人围在窗前的办公桌上打扑克,呼声震天。
要说夸张,肯定还是病猪笑得最夸张,好半晌他止住笑,说:“再有一个礼拜,啊,顶多十天,疫情稳定了,咱剧场演出自然也就恢复了。”
“那敢情好,哎呀呀,天天只是排练,这好东西只能干攥着,排不上用场,你说可不把人急死!”小郑把手拍得啪啪响。
大伙儿又笑了起来。母亲也笑,她垂下头,又抬起来。
“我说老郑啊,演不演都有人给工资,老板不急你急啥?是不是,凤兰?”牛秀琴近在咫尺,震耳欲聋。
哄堂大笑中,母亲说:“放心吧,白吃白喝还能养你们几个月,没啥大问题。”
她长裙下的双腿摽起来,轻轻晃了晃。
于是笑声更热烈了,有人甚至鼓起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