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抓捕他的翊卫被他打掉了刀,横刀掉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可他并没有捡起,而且杜昙昼看得出来,面对几人的围捕,他没有使出全力。
杜昙昼由此判断,此人不是个会大开杀戒、随意取人性命的暴徒。
他单手撑着下巴,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间客房?”
莫迟低头想了一会儿,终于抬眼看向杜昙昼,他的眼睛圆而眼尾上翘,明明是很妩媚的走势,却在他锋锐的眼神压制下,不会露出一丝媚态。
——他的眼瞳黑而幽深,眼底深藏着让人望之心惊的冷静。
只那一眼对视,杜昙昼就仿佛有了通感,鼻尖下好像闻到了一阵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年少时的军旅生涯告诉他,莫迟眼中的那种冷静,不是来源于天性或者无知,而是从无数刀山火海中历练出来的本能。
“你——”
莫迟淡淡道:“我今日在金沽阁吃饭,见到有人扛着麻袋上了四楼,那麻袋里装着的像是个人形,我一时好奇,就跟了上去,然后就进了那间客房。”
“你点了什么菜?花了多少银子?”杜昙昼当即追问。
“羊肉汤三十文,紫皮茄子八文钱。”
杜昙昼看了眼掌固,掌固一字一句按照莫迟说的话记下。
莫迟波澜不惊,这些菜式和相对应的价钱都贴在金沽阁一楼的墙上,他经过时随意扫了几眼,便把菜单尽数记下,哪怕现在杜昙昼让他背,他也能把金沽阁出售的所有菜品全报上来。
这是他当夜不收时练就的能力。
“你怎么知道他们把麻袋送进了那间房?”
莫迟:“因为我看到他们进去又出来,麻袋就不见了,换成了一个包袱。”
曹世嗤道:“哼,真能编!杜侍郎会信你的鬼话?”
杜昙昼抬手制止曹尚书,又道:“搬麻袋的是什么样的人?”
莫迟停顿半刻,说:“……普通人。”
“本官知道了。”杜昙昼一指莫迟,掌固便托起供词送到堂下,“画押以后,你就可以走了。”
莫迟按下了手印。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他就消失在临台正堂外。
曹世瞪大眼睛质问杜昙昼:“唐达偷走了兵器,现在又被人所杀,这个姓莫的可是唯一的疑凶,说的话又谎言连篇,你怎么就轻描淡写地让他走了?!”
“武官的铨选考核,过了年就要开始了吧?尚书大人恐怕有不少公务需要忙碌,不如就把这个案子交给我来查吧。”
曹世碰了个软钉子,又拿他没办法,无奈地向他拱了拱手:“为了我兵部上下所有人的官帽,还请杜侍郎千万尽心。”
说完,唉声叹气地走了。
杜昙昼立刻叫来杜琢:“把柴二叫来,让他去跟踪莫迟,记住,一步也不准跟丢。”
杜琢来到院中,叫来一个其貌不扬的瘦小男子,将杜昙昼的命令带到。
“大人让你跟踪从金沽阁抓回来的那个嫌犯。”
柴二点了点头,当即领命离去。
杜琢返回正堂,见杜昙昼坐在案后若有所思,不禁问道:“大人,你既然说莫迟不是凶手,为何还要派人跟踪他?”
“莫迟没有杀人,不代表他没有嫌疑,刚才我问话的时候,你注意看他了么?”
“看了,有什么不对吗?”
杜昙昼回忆道:“最先让我怀疑的是他的站位,我审过许许多多的犯人,这些人无论身份高低贵贱,只要站在公堂上,不管靠前还是靠后,都会选择站在正中央的地方。
“可莫迟却不一样,他一进门站在右边的角落里,而且他没有正面对我,而是微微斜身,没有背对门口,而是把背朝向堂中的那根柱子。”
杜昙昼点了点红色的木柱:“这说明他非常警惕,不会把后背对向随时会有人进来的正门口。”
“确实如此!”杜琢恍然道。
“还有,在金沽阁抓他的时候,他左右手均能出招进攻,可见是个双手皆利的人,据我观察,他的左手甚至比右手还要更灵活些,方才叫他画押的时候,他的左手习惯性地抬了一下,可最终却是用右手按的手印,说明他在隐藏实力,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双手都能灵活使用。”
说到这里,杜昙昼迟疑须臾,才继续开口:“最后让我下定决心调查他的是他的口音,他说官话时,每句话的尾音都有轻微的上扬,这种口音我只在一种人那里听到过。”
“什么人?”杜琢忙问。
北风从堂外灌入,带来刺骨的凉意。
杜昙昼抬起眼帘,冷冷道:“焉弥人。”
柴二原先是京畿军中的哨探,因为极善跟踪,被杜昙昼调来临台协助断案。
此刻他正一副寻常脚夫打扮,边啃着胡饼,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跟在莫迟身后。
莫迟似乎对后方的跟踪者毫无所察,走在街市上既不绕小路,也不回头察看,只顾着笔直地沿着热闹的主街往前走。
前方不远处,是永平永安两坊的交界处,这里人流混杂,道路通达,非常容易跟丢。
柴二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死死盯着莫迟的背影,看着他扎进人潮之中,柴二把最后一口胡饼塞进嘴里,疾步跟上。
当他终于把硬得像石头的胡饼嚼完咽下,莫迟也走过了两坊之间的十字街,见他还处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柴二不由得松了口气。
莫迟依旧没有发现有人跟踪,步履坚定地朝南边继续前行。
有农夫拉着木板车从柴二身边经过,车轮被地上的小石子咯了一下,几颗菜从车上掉下,柴二反手一接就扔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