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在相片下附了一页年轻人的来历,那是梅氏的大公子,出了名的骄矜纨绔,新近归国。
除了背后倚靠的盐商总会外,并无特殊之处。作为一份情报,隐晦到这样的地步,便显得毫无诚意可言了。
陈静堂当时所关注的,亦非线索本身。而是背后暴露出的,一条微小的罅隙。
雪衣人所豢养的从来都是死士,这是第一次,他在「救」和「杀」之间捕捉到了背离的痕迹,人心思变,摧枯拉朽。
怀揣着这样一股清晰到近乎锋利的直觉,他提笔在相片上还了两句字谜。
似花还似非花。
看取眉头鬓上!
他一生被聪明所误,此刻身在梦中,方知那相片异常沉重,十二字皆如此凄凉,明知如此,他却不免期待着——
簌簌簌!
枝头积雪被惊落,陈静堂霍然回首。
“早知如此,我就不回来了。”那个声音笑着说。
“梅……梅洲君,你不许躲,你这……落荒而逃的稀奇景象,我可……可没看够呢,再接着喝!”
“不错,你冯公子日子过得平淡了,竟向我寻开心——醒你的酒去!”
话音刚落,梅洲君已在冯明徽肩上轻轻推了一把,几个舞女抓着披风,匆匆穿过梅树追来,正好接住了这醉醺醺的百乐门少东家,其中又有几双妙目兵分两路,来包抄这大少爷了。
“梅大少爷,怎么躲到这儿来了,外头好冷的风!”
“梅大少爷……”
这许多莺莺燕燕奔走间,将积雪都碾成了冰,那脚步声里便岔开几股刺耳的支流,足以令常人皱眉。
陈静堂所受过的监听训练,却令他捕捉到蛰伏在脚步声中的一声异响。
——吱嘎!
刀锋截断气管后,又在雪地上曳行半寸。
梅树背后,蛰伏着一名杀手。此人以碾冰声作掩饰,在众人眼皮底下完成了一次暗杀,处理尸体的手法亦极为娴熟,仅仅泄露出了一缕血腥气。
梅洲君倚在梅树上,笑道:“别顾着我了,你们少东家抱怨吃多了冷酒,只恨没有可心人,给他兑几杯温盐酒暖一暖身。”
盐酒催吐,哪里是暖胃的,那几个舞女倒将这话奉为金科玉律,争先恐后地涌出怜惜之色,叉起冯明徽去了。
众人刚一退去,梅洲君便解开了领口透气,酒气上涌间,全不知已将脊背悬在杀手刀锋之上。
刀锋拨开枝叶的声音,便如蛇腹鳞般曳地而来。
「救他」二字若作此解释,倒也说得通。
十年前的他,平静地验证着自己的猜想。
救字太着痕迹,一点儿阴差阳错却并不困难。
陈静堂眼看着自己踉跄了一步,行至梅树边时,撞落了一丛积雪,劈头盖脸坠在梅洲君身上。
“咝!你……”
陈静堂置若罔闻,只是用力去捏自己的眉心,他酒后容易面红,醉意浑然天成,错身之时,向杀手的方向斜踏半步,逼得那阴影无声地回退,杀意却有增无减。
梅洲君抓住他手肘,托了一把,道:“醉鬼——路在那儿,有侍者守着,你走得动么?”
一支文明杖抢先一步,荡去了他他脚下的薄冰。
“雪天路滑,当心!”
陈静堂的瞳孔无声地转深。
梅洲君的动作固然足够轻捷,却依旧没有瞒过他的眼睛,那薄冰边上分明洇着一片血污。
显然,在为醉鬼扫平前路的同时,杖尖也碾碎了杀手的某一项罪证。
在那一瞬间,他便推翻了此先的论断。
是谁在救谁?
梅洲君在其间所扮演的,显然不只是猎物。十年前的陈静堂,就在这身份的置换中,异常冷静地淌入了自己的角色。
“抱歉。”
擦身而过。
呼吸间的白雾柔和地弥散,他反而有一瞬间模糊了梦与真。
再看一眼。
忘了为自己择定的角色,忘了戏中的假意与虚情。
陈静堂眉心深蹙,鬼使神差地去抓对方的手臂。
好久不见……你……
只是还没来得及触及,他就猛然收拢了五指。
梦里不敢折白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