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周言预想的那样,圆床的尺寸根本不够楼明叙把腿脚伸直,他的脚踝搭在二十多厘米高的包边上。
“你说你这样睡觉能舒服吗?”
“我感觉挺舒服的啊,促进血液循环嘛,这样不容易水肿。”楼明叙很悠哉地晃了两下脚掌。
“好吧。”
周言伸长胳膊,去够墙上的电灯开关,半截身子又露在外边。
“我有点好奇……”周言的腰被楼明叙的手指戳了一下,楼明叙问他,“你这个腰上的两道疤是怎么来的啊?”
周言坐了回去,他把他那侧的开关都按了个遍,卫生间和头顶的灯是暗了,但床头的阅读灯都还亮着,应该需要楼明叙动手。
“这个说来话就很长了。”周言又龟缩回被窝里,只露半个脑袋。
楼明叙转了个身,面向周言,像求知欲旺盛的小朋友:“你跟我说说嘛,反正今晚我们有很多时间。”
由于伤口位于较为隐蔽的位置,这么些年过去,周言从未跟人提及,但每当他洗澡抚摸过那两道疤,还是会不由得打个冷颤,眼前重复闪过那个深夜,那条小巷,那道黑影,还有那把尖锐小巧的水果刀,鼻子也仿佛闻到了铁锈的味道。
周言的大脑产生了自我保护机制,总是本能地抗拒回忆那段过去,但今晚很神奇,他躺在安静又温馨的房间里,四周算不上明亮,眼前是楼明叙这个浑身肌肉的庞然大物。
这个会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拯救他的人,也会在他意识模糊时将他照顾得很好的人,令周言的身心都感到安全和放松。
周言侧过身,看着楼明叙说:“如果我说,这个是被人捅伤的,你会信吗?”
楼明叙的眼睛忽然睁得很圆,他一点也不怀疑,直接问:“为什么要捅你?”
“当然是……希望我跟我爸妈一起死掉了。”
周言的父亲周政安曾是刑事检察部门的检察官,主要工作内容就是监督各个执行机关的活动是否合法,侦查机关递交的证据是否充分,确定案件是否满足起诉条件。
简单点说,他手中握有一定的权利,案子起诉还是退回,他可以说了算。和法官一样,检察官也是常被巴结讨好的对象。
周政安生前最后审理的一桩案子相当艰巨,集涉黑、贩毒、强奸、谋杀于一体,不光卷宗很厚,背后还牵扯出了一连串利益共同体,有人声名显赫,也有人位高权重,里面甚至还有周政安的前领导。
案件审理期间,曾有人不断试图拉拢周政安,暗示他找点理由,把案子退回侦查机构,作不起诉处理,从而换取检察院首席大检察官的职务。
周政安拒绝了。
紧接着就不断有人组局试图陷害周政安,甚至利用周家身边的亲戚,给周言家人塞巨额购物卡和烟酒,好在都被一一识破,及时退了回去,没对周政安的职务造成影响。
某天,周言帮父亲取快递,发现是个匿名包裹,里面是封打印出来的威胁信和一个U盘,U盘里是周政安被偷拍的照片,还有他的所有行动轨迹,那个表格里面的数据很惊人,包含他几点几分经过了哪个高速收费站,家庭住址,原户籍地,学历资料,婚姻资料,以及最私密的银行卡账号,就诊病例单等等。
这就意味着,有人能够全程监控他和他家人的行动轨迹,且背后保护伞势力庞大,人脉遍布交通、公安、医疗、民政等各个部门。
周政安并没有因此害怕,只是行事更加谨慎,还在饭桌上交代妻子和周言出门要多加小心。
那天周言到异地出差,回程只买到最后一班高铁票,到站时间是十一点半。
台风暴雨天,车子太难打了,等了半小时也没有人接单,周政安和妻子不放心他,俩人便一起开车去高铁站,谁知道半路上出了车祸,根本来不及送医,当场被宣布死亡。
说到这里的时候,周言看见楼明叙的眼眶里充盈着泪水,他这回看得真真切切,那泪水从眼头滑出来,顺着他高挺的山根滚下去,像一颗珍珠,“啪”地摔落在枕头上,楼明叙的眼眶和鼻尖都泛着红。
“你哭了啊……”周言惊讶得有点不知所措。
楼明叙这回没有否认,也完全不在意自己是否哭得很没形象。
尽管周言在陈述这些事情的时候,语气很平静,似乎那场车祸带给他的伤害早已揭过去了,可楼明叙还是很心疼周言,这种心疼的感觉以前虽然也有过——就比如在周言发烧的时候,但又不太一样。
他为自己无法穿越到过去照顾和陪伴失魂落魄的周言而感到难过和惋惜。
“那司机呢,抓到了吗?”楼明叙问。
“抓是抓到了。”
肇事司机被拘留审讯,称当时自己开车是开小差了,看了眼手机,又加上当晚天气恶劣,来不及拐弯急刹才导致车祸的发生,但交管部门出具的检测报告里并未反应现场有刹车痕迹,甚至从事故现场的监控来看,那人是故意加速撞向周政安的车子,致使周政安的车子倾倒,滑行几十米,随即起火爆炸。
楼明叙的眉头紧皱,眼里闪过诧异和惊恐,周言明白他也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这是故意杀人啊。”楼明叙说。
交通肇事罪的刑期通常都很短,被用于谋杀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唯一要考虑的是屁股能不能擦干净。
而本案的肇事司机五十多岁,癌症末期,家里有个残障的妻子和正在读初中的女儿,完全就是个不怕死的对象。
司机没钱赔偿,而像他这样的重症患者,就算被判刑了也可以直接申请保外就医,对他自身而言并没有多大影响。
周言察觉到这场所谓的意外是有人精心策划的结果,所以他在处理完父母的丧事之后,翻阅了周政安生前处理的最后一桩大案。
他查到犯罪嫌疑人家属和检察院的检察长有着密切往来,同时出入风月场所,于是把证据整理好写了封举报信投递给监察委员会,但这信最终还是石沉大海,没了下文。
反倒是他自己,在回家的路上被人尾随跟踪,连捅两刀,要不是当时正巧有人路过报了警,他的命早就没了。
楼明叙的脸上叠加了一层愤怒的情绪,这一切都过于震撼了,他一时间没法消化,愣了好几秒才开口:“怎么会这样……你那会儿一定很痛吧?”
“人的大脑好像是有自我保护机制的,我不记得有多痛了,只记得当时身上像打开的水龙头一样流着血,我一只手根本压不住两个刀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血就从我的手指缝隙里流出来,身上有点冷,头皮麻麻的,完全没有思考能力,我以为自己完蛋了,不过那一瞬间是释然的,反正我最亲的人也都不在了。”
楼明叙在被窝里拉住了周言的手:“你别这么说,我有点害怕。”
周言没有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