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御医见宁诩似是发怔,以为他还是担心药对身体有损,于是从食盒里另外取出一只小碗,将那褐色药汤倒了一点出来,自个儿当着宁诩的面喝了。
“陛下,您看。”史御医说:“此物于寻常人无毒无害,只是会让肠胃不适些许。”
宁诩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问:“是段晏叫太医院去制的药?”
史御医一听,登时懵了一下——敢情宁诩还不知道这件事?那、那……
瞥见史御医一脸慌乱,宁诩静了静,道:“先把药搁下吧。”
史御医只好照做,退出殿外之前,又忍不住叮嘱:“陛下,若您饮了药,身体不适,一定要及时传唤太医院来人照料啊。”
“朕知道了。”
史御医小心离开大殿,守在外面的宋公公探出头来瞅了一眼,瞧见宁诩坐在桌旁,垂着长睫,目光盯在那碗药上,神情颇为复杂,竟令宋公公也一时间不能看出是何种情绪。
想了一想,宋公公抬手招来一个年轻的小太监,悄声道:“你拿着我的令牌,让那宫门处的禁军放你出去,你出宫后去郊外寻燕国的陛下,并同他说一声。”
小太监不明白:“说一声什么?”
宋公公:“就说太医院的史御医送了碗药给咱们陛下,应是静心安神的,但陛下似是嫌苦,不肯喝。”
小太监接了命令,老老实实地拿着令牌出宫去了。
而殿内,宁诩对着药碗,陷入了沉思。
段晏让太医院去熬制了这一碗落胎药,是要给他喝的?为什么呢?
宁诩就算再迟钝,也不可能看不出段晏平日对这个孩子的关心——每天夜里,青年都会替他按揉小腿来缓解抽筋的疼痛,对膳食也极为上心,坐在旁边时,视线总不自觉地要到他腹前转上几圈。
宁诩装作没发现,又不是真不知道。
他并不相信是段晏想要杀死这个孩子,宁诩心想,那又是因为什么理由?
是因为——他吗?
宁诩目光下落,看向自己的小腹。
是因为觉得他自己会放弃这个孩子吗?
所以段晏命太医院研制了这一碗药,现在药只放在宁诩面前,仅仅需要他一个人下决定,不会被任何人、任何外力干扰。
而只要喝下这碗药,他就可以去掉这个古怪的意外,不用感到自己是个异类,也不用再成日思考男人究竟要如何生下一个孩子,不需要担忧这个在男子之躯中渐渐长大的胎儿,究竟会不会是个正常的小孩。
思及此,宁诩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按住自己的肚子。
被衣物阻隔,掌心里只传来些许温热触感,随着他呼吸的起伏,那点温热也时不时贴住他的手心,比起这几个月折磨得宁诩百般不适的各种症状来,这个还未成形的孩子本身安静得异乎寻常。
就连在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掉进河水里时,这小家伙也没有闹腾。
但他其实并不该留下这个孩子,宁诩这样想。
他还有机会将萌生的意外掐灭,在还为时不晚的时候,不论是对宁诩自己、对段晏、对这个没有出世的孩子,及时斩断一切,都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他不是女子,要怎么把孩子生出来呢?
生出来的孩子,如果是个不伦不类的怪物怎么办?
有了孩子,他与段晏之间,如今还未理清的关系又该如何?
还有将来孩子要以什么身份领到世人面前,如何应对朝廷上那帮顽固的老头子,他在宫中又能否健康长大成人……
未来的种种不确定性,都给宁诩带来了压力。
掀起眼皮,宁诩安静地盯着那碗药看了一会儿,瞧着里面黑褐色的药液,不知怎么的,竟想到了与宣王宁阆的第一次见面。
他初见宁阆时,见这个皇弟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圆脸,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十分讨人喜欢。
那时候,宁诩在想,他竟然有了一个血缘关系上的弟弟。上一世除了养父母,他并没有什么亲近的亲人,小时候也曾羡慕同学有哥哥姐姐,长大了后,那点委屈的渴望也似是渐渐消弭了。
而宁阆的狠毒超出了他的预料,起初从心底里产生的几分柔软亲情,今时今日只残留下厌恶和叹息。
这一世,他其实也谈不上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亲人。
宁诩沉默着,许久后,终于将手从腹前收回来,指尖很轻地碰了碰那药碗边沿。
*
京郊外的燕军大营中,段晏听了宫里来的小太监禀报,脸色霎时一变。
宋公公和这小太监不知道那是什么药,但他心里却一清二楚——因为那正是他亲口吩咐史御医回太医院后去研制的。
史御医把药端给宁诩,有没有同他说清楚效用?那药喝下去,是否又有极大的副作用危害?
段晏一颗心直往下沉,心绪纷乱不宁,甚至不敢去想一想那个孩子……他与宁诩的孩子。
“朕现在就回去。”他当机立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