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几十把桃木剑和上百张符箓,连雨年展开沈青池亲手写的圣旨,看着上面那一行行熟悉的、属于小临安王的字迹,心情复杂,默许了沈青池让他多留半日的要求,直到未时三刻才离开帝京,赶往丹桂乡。
来时乘坐马车走官道费时不少,去时独身策马抄近道倒是省了两日时间,十月初七便抵达了位于丹桂乡东面边际的桫椤镇。
连雨年在镇石处下马,夕阳余晖从头顶庞然繁密的枝叶间筛下,打在脚边,随风而动,宛若流动的细沙。
他仰首打量这株足有五百年树龄的桫椤古树,眼神柔和,离他最近的一根枝条忽然被风吹得弯折,末梢柔软的嫩叶蹭过他的鬓角,像是同他打了个招呼。
“又见面了,老先生。”连雨年笑着轻拍树干,“镇中一切可好?”
今日的风温柔又连绵,桫椤古树婆娑摇曳,沙沙风声清幽恬淡,令人心旷神怡,满心慵懒,恨不得倚在树下睡去。
这便是一切安好的意思。
“那就好。”连雨年顿了顿,回身将倦怠的马儿拴在树下,“老先生,劳你替我照看它,此番过来,我有重要的事。”
垂在他面前的细枝飘拂两下,很快,马儿身前垒起了一堆幼嫩枝叶。它低头咀嚼,眼睛微微眯起,露出满足惬意的神情,仿佛吃到了心仪零嘴的孩童。
“谢了。”
连雨年拍拍马头,再向桫椤古树拱手道谢,转身走进镇子。
桫椤镇是丹桂乡最古老的镇子之一,据镇志记载,早在东衡王朝开国之前,这里就有人居住生活,时至今日,镇子的历史已经有三千三百余年,几乎等同于神话时代之后的人族历史长度。
桫椤镇具体是不是真的存在了这么久,连雨年无法考据,也无心考据。但这里毗邻丹桂乡最大的湖泊——东大泽,却是毋庸置疑之事。
——帝京东边的山上,有一座云湖。
东大泽的确位于山中。它发源于夹在两座陡峭高山之间的凹谷,水位会随着旱季雨季涨落,最高时能淹过两座山的山腰,湖面上常年笼聚云雾,云层厚度与水位叠加,能高过山顶。
这是丹桂乡人人皆知,却无人探访的一处奇观。
从前有人进去过东大泽所在的凹谷,本地人、外来者皆有,数量不多,却没有一人能从里面走出来。入内寻他们的人也都消失在谷中经年不散的浓雾里,陪他们做了没头没尾的鬼。
连雨年之前来这儿替人捉过鬼,曾想进谷看看,却被那户人家生拉硬拽地拦下。也是在那时,他从自己的雇主口中听到了一句话——丹桂乡四大泽皆有大灾。
再之后,连雨年就去了北大泽,遇上那头差点跟自己同归于尽的鬼蛟,彻底相信了这话。
“本就想着实力精进后就来这里看看,现在也是赶巧了,先去找……嗯?”
连雨年转过田埂,走上青石铺就的略有起伏的镇子中路,忽然察觉到异样气息,顿住脚步,嘴里剩下的半截咕哝也咽了回去。
他停在路中,环顾左右,只见街道两边的民宅纷纷关门闭户,灯也不点,静默地伫立在黯淡残阳之下,如同一座座坟墓。
斜照夕阳犹如干涸的血,扫过屋檐、窗台、门前矮阶,没有一丝温度。
镇子里安静得可怕,傍晚该有的炊烟、谈笑、碗筷碰撞、鸡犬鸣叫之声半点不闻,极端的寂静让连雨年以为自己进入一处真空景观,感受到了一种难言的窒息压迫感。
怎么回事?桫椤古树不是说镇子里一切安好吗?
连雨年疑惑地皱眉,并不认为那株性情宽厚的古树会欺骗自己,这里定然是发生了古树不知道的变故。
这样想着,他作势运使术式查探,却在抬手之前听见自右手斜前边传来的动静——
“叩——叩——”
是叩击窗棂的声音,缓慢而轻,小心翼翼。
这点细微声响放在平常,即使是耳力极佳的连雨年也有可能忽略。但在一片死寂的桫椤镇里,它们便如平地惊雷一般刺耳,哪怕只响了两声,也立刻将连雨年的视线吸引过去。
他循声看向夹在两道夕阳之间的两层小竹屋,在二楼的纱窗上看见半个人影,那人影同他比了个手势,然后从窗前退开,用厚厚的布帘盖住窗子。
那是上回请他捉鬼的雇主的家,糊了纱窗的房间是他雇主的寝室。
连雨年散去掌心尚未成型的术式,一闪身掠至竹屋门前,身形化作金色流光,钻入门缝。
“丹先生怎么……啊!”
客厅内坐着一对夫妇,约莫三四十岁出头的年纪,却因长年在田间地头劳作而显得更衰老一些,头发花白,脸上长出细密深长的纹路,布满厚茧的手无措地互相抓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