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扶泽却浑然不觉,放了手之后又看了一眼那篇策论,轻声念道:“坦荡光明……阿雪,你好像没那么坦荡。”
不然怎会在写文章的时候分了心?
盛扶泽随口胡说惯了,也没等他回音,又赤着脚从柯鸿雪身后退开,再度躺回美人榻上,侧过头望了眼窗外星星点点正要开放的梨花,眼眸一闪便笑着邀约:“前些日子淞园人太多了,我总担心你过去冲撞了哪里身体不舒服。如今闭了园,也正好是春天,阿雪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一起去玩玩?说起来我送你的那间院子,你到现在还没起名,不打算要了吗?”
他望着窗外,柯鸿雪低着头,看着纸张上那朵寒梅,右手不自觉轻攥了攥,自己也说不清是想要攥住什么,但到最后也不过是一支本就握在自己手中的笔,和一段过路的空气,旁的什么也没有了。
“阿雪?”盛扶泽没得到答案,回过头疑惑地望他,又唤了一声。
柯鸿雪闭了一下眼睛,终于启了唇:“好。”
盛扶泽笑着追问:“名字呢?”
柯鸿雪微顿,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再过一些时日。”
过一些时日,等自己有了字了,便在他的淞园里留下一间院名。
春光恰好,桃花酿香气胜过酒气,并不醉人,却格外舒服。
最清雅的美酒散在最清冷的书房,盛扶泽喝着酒,口中不时哼唱一曲坊间盛传的小曲儿,每一首都曾在风月楼那些姑娘们口中唱过。
柯鸿雪便在这一层层干扰中,写了两首策论,笔迹不一。
三殿下走的时候瞧了一眼,霎时就笑了:“阿雪好好,知道我课业没做,还特意替我写了一份。”
柯鸿雪没吭声,任他拿了策论离开,临走前还丢下一句:“记得腾出空啊,我们去淞园玩!”
风流浪子来去匆匆,唯余榻边一坛喝净的酒显示他曾真的来过。
柯鸿雪在书案后坐了一会儿,起身,步至榻前,低头望着那坛空酒壶,又看了看放在一边的白瓷小杯,杯底还有一层浅浅的酒液。
他想了几瞬,弯腰勾起杯盏,送入唇边,微微抿了一口。
只一口,柯鸿雪就皱起了眉头。
……好难喝。
到底有什么好喝的,那人天天宴席不断,日日酒不离口?
都快成酒鬼了。
柯鸿雪想着,放下酒杯,那一层清液依旧留在里面。
他踏出书房门,唤来小厮收拾。
柯太傅恰好来院子里找书,看见他,站在原地等他来。
柯鸿雪心下一沉,缓步迈了过去:“爷爷。”
柯文瑞点头:“殿下走了?”
柯鸿雪不自觉握了握拳,手背上温度似乎还有残留:“走了。”
柯文瑞抬步,带着他去书库,一边指使他帮自己找书,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还不打算考科举?”
柯鸿雪声音哑了哑:“孙儿不孝。”
柯文瑞叹了口气,弯着腰在书库里寻,倒也没责怪,而是问:“既不想入仕,便去学府吧,陛下问过好几次,我总不能说你不愿为大虞效力。”
柯学博既从了商,按理来说柯鸿雪本不可以参加科举,元兴皇帝破例允了他资格,结果柯鸿雪从头到尾就没有去考试的念头,就算柯文瑞是太傅,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脱。
唯有说其学术不精,仍需钻研,方不算太过分。
柯鸿雪却没有当即应下来,柯文瑞从书海中回头,望了他一眼,眼神平和而广智:“罢了,再过段时间也不是不可以,你才十六岁。”
他问:“要我给你取字吗?”
柯鸿雪眸光微动,又不吭声。
柯文瑞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该气该笑:“得,我替你求你家殿下给你取个字去。”
他转过头,终于找到了要用的书,离开书库前没忍住,还是丢了一句:“怎么养成了个闷葫芦,小时候也不这样啊。”
小时候的柯鸿雪可聪明了,又聪明又机灵,胆子大得很,在皇帝面前都敢哭。
这两年却一日比一日闷,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过了两月,盛扶泽入朝前,春日繁盛,他邀人去淞园赏花,又在半夜拎着酒壶跳进柯鸿雪的小院,将人唤到了红漆阁楼上看夜景。
盛扶泽笑意明媚:“阿雪,你决计猜不到我从太傅手里赢了什么。”
柯鸿雪吃着一盘桃花酥,挑起眸子看过去。
盛扶泽:“太傅要我们作诗,赢的人可以从他手里随便拿一样东西走。”
他笑道:“我赢了,所以我要了你的取字权!你等着,孤一定给你想一个特别衬你的!”
夜色空茫,流萤低飞,少年皇子扬唇大笑,张扬肆意到了顶点,春色遇见他,都不免要含羞低下头。
柯鸿雪凝望过去,心跳骤然乱了一拍,混进暮春渐起的虫鸣声中,谁也没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