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整个晚上,琛哥儿还是生不下来,稳婆说琛哥儿的头太大,姑娘又没了力气,很有可能母子都保不住……”
“姑娘她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床上简直不能看,奴婢觉得,她的血都快要流干了……奴婢和见雁也没有别的什麽办法,干着急,就一左一右拉住她的手,给她鼓励,不停跟她说话,让她千万不能睡过去……”
“好在姑娘坚强得要命,她心里还念着琛哥儿,整整一天一夜,就用她吊着的那口气,终于把琛哥儿平安生了下来。”
“琛哥儿好像知道他娘怀他生他有多难,从生下来就很乖很懂事。姑娘醒过来後,见雁把琛哥儿包在襁褓里带过去,姑娘见到他,第一眼就笑了。”
“然後,姑娘给他起了个表字叫‘容安’,琛哥儿的大名,是她後来才起的。”
***
梅若雪在东流上船之後,原本打算直接走水路直达京城,却因为意外在船上偶遇了赴应天参加秋闱重试的佟归鹤,决定暂且先在应天待上几日。
漫漫的船程,潮起潮落,江色变幻,他们聊过几次。
初遇的机缘在佟归鹤偶然撞见了梅若雪趴在船舷上呕吐不止时。
他本当她是因为晕船才致如此,目光却在她起身漱口时,不自觉落在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非礼勿视,他理应致歉离开,但那句“七奶奶,你怎麽会在这里?”已经说出了口,若落荒而逃,便那样不合时宜。
好在梅若雪并没有在意,只有她身边跟着的那位嬷嬷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佟归鹤赔礼道歉的话才开了个头,梅若雪却先对他笑了笑,不仅认出了他,还关心他先前被冤枉牵扯进了舞弊案,可有在牢中吃什麽苦受什麽罪?
那时候佟归鹤满脸的伤痕已经痊愈到根本看不出痕迹,想到自己孤身离乡的船上,还有人能想起他的过往丶关心他的伤势,心头莫名浮起了温柔的暖意。
只是,眼前的七奶奶衣着朴素丶几乎不饰钗环,身边只得一个不算麻利的老嬷嬷,与上次他们见面时相比,何止形销骨立,眼中昂扬的风采也早已不在。
佟归鹤当然想到了她的夫君奚子瑜,他们二人,是东流县上下年青夫妻的典范。
然而……
在当涂那晚,他与奚子瑜曾经有过激烈的交锋。
两个男人先为叶琛争执,後来,奚子瑜又被他逼迫,不得已承认,身为有妇之夫,却把所有的爱和责任,无条件给予了另一个女人。
是佟归鹤的老师叶采薇,也是他深深爱慕的人。
转眼时日不长,那个在奚子瑜的世界中黯淡无光的妻子,孤零零出现,他很难不觉得她可怜。
她乘船,要到哪里去?明明怀着身孕不宜奔波,她又是要去做什麽?
他没问。他也没资格问。
後来几次,他们有机会聊天。
他讲了很多。
他对她讲起上次被关进大牢中差点被折磨死的经历,讲那些狱卒们凶神恶煞,是如何用尽所有卑劣的手段逼迫他承认科场舞弊,但他死不改口,最终坚持了下来;
他对她讲起南直隶的首府应天,天。朝曾经的帝。都,那里富庶繁华丶纸醉金迷,夜风中都飘摇着浮香,还有金发碧眼的鬼佬穿梭于市,整个南直隶乃至天。朝,都再难找到这样一个让人流连忘返的城市;
他对她讲起自己独自在外游历数日的新奇见闻,活了百岁的老人,怀里抱着一只不知道年纪的丶绿色眼珠的黑黢黢的猫,还有在山林里碰见的他叫不出名字的凶猛野兽,被一个与家中闹翻出走丶独自习武的姑娘打跑了。
梅若雪安安静静地听,人如其名,冬日里凌寒独自开的梅,簌簌无声的落雪,她不说话,却把他的每一个字都记了下来。
佟归鹤忍不住想,这样好的妻子,奚子瑜却毫不犹豫地丶轻飘飘地辜负了她,你可真该死啊。
行船到达了应天人来人往的码头,梅若雪和佟归鹤一起下了船。
“佟公子说应天哪里都好,我连东流都没出过,又被你勾起了好奇,当然想要看看。”她迎着佟归鹤刻意藏起来的丶探究的目光,笑得恬静又温柔,“在应天玩耍几日,我再继续北上京城。”
分别的时候,她转身留步,特意换了从未用过的郑重语气,告诉他:
“对了,一直没有跟你讲,我北上京城是去找奚子瑜的,我要与他和离。”
***
叶采薇昼夜不停照顾叶琛,自己先体力不支,陷入昏睡。御医来看过说她没什麽大碍,服几帖温补的汤药即可,但补足休息之後,再不能劳累。
母子二人躺在相邻的两间房内,容津岸两头跑,一个人照顾他们,也几乎没有阖过眼。
叶采薇昏睡吃不进药,他把她扶抱起来,小心用调羹把药汁送进她的檀口,谁知她不肯咽,棕黄的药汁被喷咳出来,溅在容津岸长了胡茬的下巴上,一滴滴滴落。
她娟秀的黛眉紧蹙,十分痛苦,容津岸一下一下轻抚她单薄的背,待她彻底平复,将药汤含在自己的口中,再慢慢渡给她。
她果然没有再抗拒喝药,而是乖乖咽了下去。
那一碗药就这麽一口一口被他喂给了她。